这些解释合情合理,可是苏鲁克等一时却难相信。这时计老人也已到了,他缓缓的道:“我知道是厉害的恶鬼,大家别进迷宫,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说话一定不错的。”
    苏普道:“是恶鬼也罢、是人也罢,我总是要去……要去救阿曼。”他盼望这恶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说是人扮的,那么便有了搭救阿曼的指望。他又去旋转门环,这一次却转开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苏普转过头来,心中说不出的感激,说道:“李英雄,你别进去了,很危险的。”李文秀道:“不要紧,我陪着你,就不会有危险。”苏普热泪盈眶,颤声道:“多谢,谢谢你。”李文秀心想:“你这样感激我,只不过是为了阿曼。”转头对计老人道:“计爷爷,你在这里等我。”计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进去,那……那人很凶恶的。”李文秀道:“你年纪这么大了,又不会武功,在外面等着我好了。我不会有危险的。”计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险的。我要照顾你。”
    李文秀拗不过他,心想:“你能照顾我什么?反而要我来照顾你才是。”当下五人点起火把,循着旧路又向迷宫里进去。
    五人跟着前天划下的记号,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始终听不见回音。李文秀心想:“还是把他吓走了的好。”说道:“咱们一起大叫,说大队人马来救人啦,说不定能将那恶人吓走。”苏鲁克、车尔库和苏普依计大叫:“阿曼,阿曼,你别怕,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迷宫中殿堂空廓,一阵阵回声四下震荡。
    又走了一阵,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大叫,依稀正是阿曼。苏普循声奔去,推开一扇门,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双手给反绑在背后。两人惊喜交集,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绑缚,问道:“那恶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刚才他还在这里,听到你们声音,想抱了我逃走,我拚命挣扎,他听得你们人多,就匆匆忙忙逃走了。”
    苏普舒了口气,又问:“那……那是怎么样一个人?他怎么会将你捉了来?”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眼睛,到了迷宫,黑沉沉的,始终没能见到他相貌。”苏普转头瞧着李文秀,眼光中满是感激。
    阿曼转向车尔库,说道:“爹,这人说他名叫瓦耳拉齐,你认……”她一言未毕,车尔库和苏鲁克齐声叫了出来:“瓦耳拉齐!”这两人一声叫唤,含意非常明白,他们不但知道瓦耳拉齐,而且还对他十分熟悉。
    车尔库道:“这人是瓦耳拉齐?决计不会的。他自己说叫做瓦耳拉齐?你没听错?”
    阿曼道:“他说他认得我妈。”
    苏鲁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齐。”车尔库喃喃的道:“他认得你妈?是瓦耳拉齐?怎……怎么会变成了迷宫里的恶鬼?”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妈,可是我妈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这个大混蛋……啊哟,爹,你别生气,是这坏人说的。”苏鲁克哈哈大笑,说道:“瓦耳拉齐是坏人,这句话却没说错,你爹果然是个大混……”车尔库一拳打去。苏鲁克一笑避开,又道:“瓦耳拉齐从前跟你爹爹争你妈,瓦耳拉齐输了。这人不是好汉子,半夜里拿了刀子去杀你爹爹。你瞧,他耳朵边这个刀疤,就是给瓦耳拉齐砍的。”众人一齐望向车尔库,果见他左耳边有个长长刀疤。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见到了,不过不知其来历而已。
    阿曼拉着父亲的手,柔声道:“爹,那时你伤得很厉害么?”车尔库道:“你爹虽然中了他的暗算,还是打倒了他,把他揿在地下,绑了起来。”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颇有自豪之意,又道:“第二天族长聚集族人,宣布将这坏蛋逐出本族,永远不许回来,倘若偷偷回来,便即处死。这些年来一直就没见他。这家伙躲在这迷宫里干什么?你怎么会给他捉去的?”
    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时,我起来到树林中解手,那知道这坏人躲在后面,突然扑出来,按住我嘴巴,一直抱着我到了这里。他说他得不到我妈,就要我来代替我妈。我求他放我回去,我说我妈不喜欢他,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他的。他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总之你是我的人了。那些哈萨克胆小鬼,没一个敢进迷宫来救你的。’他的话不对,爹,苏鲁克伯伯,你们都是英雄,还有李英雄,苏普,计爷爷也来了,幸亏你们来救我。”车尔库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骆驼、桑斯尔,咱们快追,捉到他来处死。”
    李文秀本已料到这假扮恶鬼之人是谁,那知道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不禁暗自惭愧,实不该冤枉了好人,幸好心里的话没说出口来,又想:“怎么这个哈萨克人也会发毒针?发针的手法又一模一样?难道他也是跟我师父学的?”
    苏鲁克等既知恶鬼是瓦耳拉齐假扮,那里还有什么惧怕?何况素知这人武功平平,一见面,还不手到擒来?车尔库为了要报杀徒之仇,高举火把,当先而行。
    计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声道:“这是他们哈萨克人自己族里的事,咱们不用理会,在外面等着他们吧。”李文秀听他语音发颤,显是害怕之极,柔声道:“计爷爷,你坐在那边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个哈萨克坏人武功很强的,只怕苏……苏鲁克他们打不过,我得帮着他们。”计老人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也一起去。”李文秀向他温柔一笑,道:“这件事快完结了,你不用担心。”计老人和她并肩而行,道:“这件事快完结了,完结之后,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你和我一起回去吗?”语音中充满了热切。
    李文秀一阵难过,中原故乡的情形,在她心里早不过是一片模糊影子,她在这大草原上已住了十二年,只爱这里的烈风、大雪、黄沙、无边无际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铃鸟的歌声……计老人见她不答,又道:“我们汉人在中原,可比这里好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你计爷爷已积了些钱,回去咱们可以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这里繁华百倍,那才是人过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这么好,你怎么一直不回去?”
    计老人一怔,走了几步,才缓缓的道:“我在中原有个仇家对头,我到回疆来,是为了避祸。隔了这么多年,那仇家一定死了。再说,阿秀,我一直要照顾你呢。咱们在外面等他们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咱们得走快些,别离他们太远。”计老人“嗯、嗯”连声,脚下却丝毫没加快。李文秀见他年迈,不忍催促。
    计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们去江南住。咱们买座庄子,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一株间着一株,一到春天,红的桃花,绿的杨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还有许多许多别的花儿。阿秀,咱们再起一个大鱼池,要养满金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你一定会非常开心……可比这儿好得多了……”
    李文秀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在说:“不管江南多么好,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可是……这件事就要完结了,苏普就会和阿曼结婚,那时候他们会有盛大的叨羊大会、姑娘追、摔角比赛、火堆旁的歌舞……”她抬起头来,说道:“好的,计爷爷,咱们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计老人眼中突然闪出了光辉,那是喜悦无比的光芒,大声道:“好极了!咱们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
    忽然之间,李文秀有些可怜那个瓦耳拉齐起来。他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又给逐出了本族,一直孤另另的住在这迷宫里。阿曼十八岁,他在这迷宫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许还更长久些。
    “瓦耳拉齐!站住!”
    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人,急步循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只见殿堂之中,一人窜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那人空着双手,身披白色长袍,头上套着白布罩子,只露出两个眼孔,头罩和长袍上都染满了血渍,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掳劫阿曼的瓦耳拉齐了,只是这时候他脚下不踩高跷,长袍的下摆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料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两人高举火把,吆喝着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听得砰的一声,车尔库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喷鲜血,直摔出来。苏鲁克父子大惊,一齐抛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攻敌人。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殿中却已黑沉沉地仅可辨物。
    李文秀提着流星锤,叫道:“苏普,退开!苏鲁克伯伯,退开,我来斗他。”苏鲁克怒道:“你退开,别大呼小叫的。”一柄长刀使将开来,呼呼生风。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路,却也刚猛狠辣。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蓦地里飞出一腿,将苏鲁克手中的长刀踢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纵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长刀,唰唰两刀,向瓦耳拉齐砍去。她跟师父学的主要是拳脚和流星锤,刀法学的时日不久,但此刻四人缠斗,她锤法未臻一流之境,使开流星锤,多半会误伤了苏鲁克父子,只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凝神接战。苏鲁克失了兵刃,出拳挥击。瓦耳拉齐以一敌三,仍占上风。
    斗得十余合,瓦耳拉齐大喝一声,左拳挥出,正中苏普鼻梁,跟着一腿,踢中了苏鲁克的小腹。苏鲁克父子先后摔倒,爬不起来。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击中后极难抵挡,苏鲁克虽然悍勇,又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起。
    这一来,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左支右绌,便落下风。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就饶你小命。”李文秀见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拉了计老人同走,苏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当下奋不顾身,拚力抵御。瓦耳拉齐左手一扬,李文秀向右一闪,那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右掌跟着疾劈而下,噗的一声,正中她左肩。李文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心中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西’,师父教过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杀你了!”
    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叫道:“你杀死我好了!”纵身又上,不数招,腰间中了一拳,痛得抛下长刀蹲下身来,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有人扑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回头看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着一柄短刀,展开身法,已和瓦耳拉齐斗在一起。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出招如风,竟丝毫没龙钟老态。
    更奇的是,计老人举手出足,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武功,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又想:“那为什么我小时候刚逃到他家里时,那恶人用刀子刺他背心,他却没能避开?只是凑巧才用手肘把那恶人撞死了?嗯,那不是凑巧,计爷爷是会武功的,不过他不想让我知道。现今怎么又让我知道呢?嗯,他是为了救我……”
    二人越斗越紧,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退了一步,瓦耳拉齐左手一扬,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计老人却不上他当,短刀向右戳出,那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硬生生将他的一张面皮揭了下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李文秀更险些便晕了过去。
    瓦耳拉齐跳起身来,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环,都踢在计老人身上,便在这时,白光一闪,计老人短刀脱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敌人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顶”,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李文秀知道这两拳击下,计老人再难活命,奋起生平之力,跃过去举臂挡格,喀喇一声,双臂只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李文秀也不能将他格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后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极,那知眼开一线,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后跃开。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
    计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骏,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李文秀道:“我不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骏,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父亲,为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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