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冷禅道:“任兄,你一意迁延时刻,今日是不敢一战的了?”
    任我行突然一声长啸,只震得屋瓦俱响,供桌上的十二枝蜡烛一齐暗了下来,待他啸声止歇,烛光这才重明。众人听了他这一啸声,都不禁心头怦怦而跳,脸上变色。
    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们就比划比划。”左冷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战两胜,你们之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
    任我行道:“也罢!三战两胜,我们这一伙人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我们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
    正教中人听他受了左冷禅之激,居然答允下来,无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再打一场,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儿女的斗女的,便向宁女侠请教。”左冷禅道:“不行。我们这边由那三人出场,由我们自己来推举,岂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来选,不能由对方指定?”
    左冷禅道:“正是。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再加上区区在下。”任我行道:“凭你的声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却勉强可跟阁下斗斗。”
    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方证大师,在下向你讨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吗?”
    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对手。但老衲亟盼屈留大驾,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脚。”
    左冷禅见他竟向方证大师挑战,固是摆明了轻视自己,心下却是一喜,暗想:“我本来耽心你跟我斗,让向问天跟冲虚斗,却叫你女儿去斗方证。向问天武功了得,冲虚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输了给你,那就糟了。”当下不再多言,向旁退开了几步。
    余人将地下的八具尸体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战场。
    任我行道:“方丈大师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方证合什还礼,说道:“施主请先发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日月教正宗功夫,大师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艺。咱们正宗对正宗,这一架原是要打的。”
    余沧海道:“呸!你魔教是什么正宗了?也不怕丑!”任我行道:“方丈,让我先杀了余矮子,再跟你斗。我杀余矮子,不过瞧着他讨厌,今天不杀,迟早要杀,这不算一场比武。”方证忙道:“不可。”知此人出手似电,一击如雷霆,说不定余沧海真的给他杀了,当下更不耽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请接掌。”
    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任我行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心知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当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证右肩。方证左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飞舞。任我行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
    令狐冲居高临下,凝神细看,见方证大师掌法变幻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却单纯质朴,出掌收掌,似乎显得有些窒滞生硬,但不论方证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一当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令狐冲拳脚功夫造诣甚浅,因之独孤九剑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学不到家,既看不出对方拳脚中的破绽,便没法乘虚而入。这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精奥,寻思:“剑法上我可胜得冲虚道长,与任先生相斗,也不输于他。但遇到眼前这两位的拳掌功夫,我只好用利剑一味抢攻。风太师叔说,我要练得二十年后,方可与当世高手一争雄长,主要当是指‘破掌式’而言。”
    看了一会,见任我行突然双掌平平推出,方证大师连退三步,令狐冲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方证大师要输。”接着便见方证大师左掌划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了一步,再拍几拍,任我行又退一步。
    令狐冲心道:“还好,还好!”他轻吁一口气,忽想:“为什么我见方证大师要输,便即心惊,见他扳回,则觉宽慰?是了,方证大师是有道高僧,任教主毕竟是左道之士,我心中总还有善恶是非之念。”转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输,盈盈便须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岂是我心中所愿?”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谁胜谁败,内心只隐隐觉得,任我行父女与向问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风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风波大作,又有什么不好?那不是挺热闹么?”
    他眼光慢慢转过去,只见盈盈倚在柱上,娇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突然间怜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让她在此再给囚禁十年?她怎经得起这般折磨?”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自己一生之中,师友厚待者虽也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了自己。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别说盈盈不过是魔教教主的女儿,纵然她万恶不赦、天下人皆欲杀之而甘心,自己宁可性命不在,也决计要维护她平安周全。
    殿上的十一对目光,却都注视在方证大师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无不赞叹。左冷禅心想:“幸亏任老怪挑上了方证大师,否则他这似拙实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本门的大嵩阳神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向问天却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载,果然非同小可。方证大师这‘千手如来掌’掌法虽繁,功力不散,那确是千难万难。倘若让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内力,掌法是比他不过的。”岳不群、余沧海等各人心中,也均以本身武功与二人的掌法相印证。
    任我行酣斗良久,渐觉方证大师的掌法稍形缓慢,心中暗喜:“你掌法虽妙,终究年纪老了,难以持久。”当即急攻数掌,劈到第四掌时,猛觉收掌时右臂微微一麻,内力运转,不甚舒畅,不由得大惊,知是自身内力的干扰,心想:“这老和尚所练的易筋经内功竟如此厉害,掌力没和我掌力相交,却已在克制我的内力。”心知再斗下去,对方深厚的内力发将出来,自己势须处于下风,眼见方证大师左掌拍到,一声呼喝,左掌迅捷无伦的迎了上去,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各退一步。
    任我行只觉对方内力虽然柔和,却浑厚无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吸不到他丝毫内力,心下更加惊讶。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跟着右掌击到。
    任我行又出右掌与之相交。两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觉全身气血都晃了一晃,当即疾退两步,陡地转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沧海胸口,左掌往他天灵盖疾拍下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任我行与方证大师相斗,情势渐居不利,按理说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那知竟会转身去攻击余沧海。这一着变得太奇太快,否则余沧海也是一代武学宗匠,若与任我行相斗,虽最后必败,却决不致在一招之间便为他所擒。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呼叫。
    方证大师身子跃起,犹似飞鸟般扑到,双掌齐出,击向任我行后脑,这是武学中“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击向余沧海头顶的左掌,反手挡架。
    众高手见方证大师在这瞬息之间使出这一掌,都大为钦服,却来不及喝采,情知余沧海这条性命是有救了。岂知任我行左掌固是撤了回来,却不反手挡架,一把便抓住了方证大师的“膻中穴”,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心口。方证大师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众人大惊之下,纷纷呼喝,一齐拥了上去。
    左冷禅突然飞身而上,发掌猛向任我行后心击到。任我行反手回击,喝道:“好,这是第二场。”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任我行给他陡然一轮急攻,一时只能勉力守御。他适才和方证大师相斗,最后这三招虽是用智,却也已竭尽平生之力,否则以少林派掌门人如此深厚的内功,如何能让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点中心口?这几招全力以搏,实是孤注一掷。
    任我行所以胜得方证大师,纯是使诈。他算准对方心怀慈悲,自己突向余沧海痛下杀手,一来余人相距较远,纵欲救援也所不及,二来各派高手与余沧海无甚交情,决不会干冒大险,舍生相救,只方证大师却定会出手。当此情境,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余沧海之困,但他对方证大师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拿对方要穴。这一着又险到了极处。方证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令他脑浆迸裂。他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但方证身在半空,双掌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纵是绝顶高手,胸腹之间内力亦必不继。他一拿一点,果然将方证大师点倒。只是方证浑厚的掌力所及,已扫得他后脑剧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气竟转不上来。
    冲虚道人忙扶起方证大师,拍开他被封的穴道,叹道:“方丈师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证道:“阿弥陀佛。任施主心思机敏,斗智不斗力,老夫是输了。”
    岳不群大声道:“任先生行奸使诈,胜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向问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么?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还比试什么?”岳不群为之语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缓缓出掌,将左冷禅的拳脚一一挡开。左冷禅向来自负,若在平时,决不会当任我行力斗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后,又去向他索战。明占这等便宜,绝非一派宗师之所为,未免为人所不齿。但任我行适才点倒方证大师,纯是利用对方一片好心,胜得奸诈之极,正教各人无不为之扼腕大怒。他奋不顾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于义愤,已顾不到是否车轮战。在左冷禅却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向问天见任我行一口气始终缓不过来,抢到柱旁,说道:“左大掌门,你捡这便宜,可要脸么?我来接你的。”左冷禅道:“待我打倒了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斗,老夫还怕你车轮战么?”呼的一拳,向任我行击出。
    任我行左手撩开,冷冷的道:“向兄弟,退开!”
    向问天知教主极为要强好胜,不敢违拗,说道:“好,我就暂且退开。只是这姓左的无耻卑鄙,我踢他屁股。”飞起一脚,便往左冷禅后臀踢去。
    左冷禅怒道:“两个打一个吗?”斜身避让。岂知向问天虽作飞腿之状,这一腿竟没踢出,只右脚抬起,微微一动,乃是一招虚招。他见左冷禅上当,哈哈一笑,说道:“孙子王八蛋刚说过要倚多为胜。”一纵向后,站在盈盈身旁。
    左冷禅这么一让,攻向任我行的招数缓了一缓。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任我行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内息畅通,登时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禅奋力化解,心下暗暗吃惊:“这老儿十多年不见,功力大胜往昔,今日若要赢他,可须全力相拚。”
    两人此番二度相逢,这一次相斗,乃在天下顶尖高手之前一决雌雄。两人都将胜败之数看得极重,可不像适才任我行和方证大师较量之时那样和平。任我行一上来便使杀着,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在木匾之后瞧得眼也花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证大师相斗,只不过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式快极,竟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转眼去看盈盈,只见她脸色雪白,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耽心的神态。向问天的脸色却忽喜忽忧,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令狐冲心想:“向大哥的见识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着紧,只怕任先生这一仗很是难赢。”
    慢慢斜眼过去,见到那边厢师父和师娘并肩而立,其侧是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两人身后一个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一个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莫大先生来到殿中之后,始终未曾出过半分声息,令狐冲一见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随即心想:“仪琳师妹她们这群恒山弟子没了师父,可不知怎样了。”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独个儿站在墙后,手按剑柄,满脸怒色。站在西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身穿乞丐装束,当是丐帮帮主解风。另一人穿一袭青衫,模样颇为潇洒,当是昆仑派掌门乾坤一剑震山子了。
    这九人乃当今正教中最强的高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贯注的观战,自己在木匾后藏身这么久,虽竭力屏气凝息,多半还是早已给下面诸人发觉了。他暗想:“下面聚集着这许多高人,尤其有师父、师娘在内,而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莫大先生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我在这里偷听他们说话,委实不敬之极,虽说是我先到而他们后至,但不论如何,总之是我在这里窃听,倘若给他们发觉,我可当真无地自容了。”只盼任我行尽快再胜一场,三战两胜,便可带着盈盈从容下山,一等方证大师他们退出后殿,自己便赶下山去和盈盈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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