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驹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
    令狐冲百无聊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
    便在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什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
    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大哥,我好意为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
    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轻轻摇晃。
    王家骏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
    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什么?”
    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衊,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
    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
    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问我?”
    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来罢。”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可担当不起。我兄弟不过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当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自也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罢!”
    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
    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一剑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罢?”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师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
    王家骏甚为得意,微笑道:“我这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什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那知道……那知道……嘿嘿!”王家驹道:“那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
    令狐冲越听越怒,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连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
    王家驹道:“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什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些,堂堂华山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全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罢!”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稽,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什么“金刀王家”,什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道:“令狐冲生平从没见过什么辟邪剑谱。福州林总镖头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令狐冲冷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小贼么?”
    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说没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个证人。”
    王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为令狐冲所乘,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虚,又何必这般诸多推搪?”
    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我!”
    王氏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什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为丰富,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本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道,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一麻,手肘关节已给他扭脱了臼,这才觉到彻骨之痛。
    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脱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肩的关节也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谱,自然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赔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
    过了好一会,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然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
    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以胆敢如此无礼?什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
    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王家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邪剑谱是什么?”
    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算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
    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什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
    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给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了。
    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
    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府上可有什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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