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贞元是德宗的年号,从公元七八五年到八〇五年,共二十年,年号却算到贞元二十一年。德宗的曾祖父是唐玄宗(明皇),祖父是肃宗,父亲是代宗。德宗统治的时候,唐朝经安史之乱后,藩镇跋扈,河北、河南、山东一带都为武人所割据,朝廷所能统治的范围已大为缩小。魏博在今河北省南部,山东济南、淄博以西,河南安阳以东,节度使田承嗣兵力强盛,占有七州之地,不奉朝廷的命令。贞元后期,陈许节度使是刘昌裔,此人较有策略,是个比较有头脑的军阀,本来是带兵的大将,地位大概与聂隐娘的父亲聂锋相当,后来立了几次战功,又与朝廷的命令配合,升为节度使。他所管辖的河南陈州、蔡州一带,后来给反叛朝廷的吴少诚、吴元济父子并了去。宪宗派宰相裴度攻克蔡州,擒了吴元济,大将李愬雪夜入蔡州,是唐代有名的一场战役。(当时刘悟是昭义节度使,统治山西长治一带。)
    宪宗皇帝图谋收藩时,宰相武之衡给藩镇派刺客暗杀而死。〈聂隐娘传〉中所述精精儿、空空儿等与聂隐娘暗杀及反暗杀的斗争,也反映了当时政界的实况。这个时候,在日本是奈良时期到平安时期,在欧洲是“神圣罗马帝国”初建,也都是动荡不安的时期。
    附录:聂隐娘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
    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
    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
    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牀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阒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
    自此刘转厚礼之。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此处作刘“昌裔”而不作刘悟)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十
    荆十三娘
    唐末,浙江温州有个进士,名叫赵中立,慷慨重义,性喜结交朋友。有一次到苏州,在支山禅院借住。有一位很有钱的女商荆十三娘,正在庙里为亡夫做法事,见到赵中立后,很爱慕他。两个人就同居了,俨若夫妇,一起到扬州去。赵中立对待朋友十分豪爽,出手阔绰,花了荆十三娘不少资财。十三娘心爱郎君,也不以为意。
    赵中立在扬州有个朋友李正郎。李有个弟弟,排行第三十九。李三十九郎在风月场中结识了个妓女,两人互相爱恋。可是这妓女的父母贪慕权势钱财,强将女儿拿去送给诸葛殷。
    当时扬州归大将高骈管辖。高骈迷信神仙,在他左右用事的方士,除了吕用之和张守一外,还有个诸葛殷。《资治通鉴》中描写高骈和诸葛殷相处的情形,很是生动有趣:
    “殷始自鄱阳来,用之先言于骈曰:‘玉皇以公职事繁重,辍左右尊神一人,佐公为理,公善遇之;欲其久留,亦可縻以人间重职。’明日,殷谒见,诡辩风生,骈以为神,补盐铁剧职。骈严洁,甥侄辈未尝得接坐。殷病风疽,搔扪不替手,脓血满爪,骈独与之同席促膝,传杯器而食。左右以为言,骈曰:‘神仙以此试人耳!’骈有畜犬,闻其腥秽,多来近之。骈怪之,殷笑曰:‘殷尝于玉皇前见之,别来数百年,犹相识。’”
    这诸葛殷管扬州的盐铁税务,自然权大钱多。李三十九郎无法与之相抗,极为悲哀,又怕诸葛殷加祸,只有暗自饮泣。有一次偶然和荆十三娘谈起这件事。
    荆十三娘道:“这是小事一桩,不必难过,我来给你办好了。你先过江去,六月六日正午,在润州(镇江)北固山等我便了。”
    李三十九郎依时在北固山下相候,只见荆十三娘负了一个大布袋而来。打开布袋,李的爱妓跳了出来,还有两个人头,却是那妓女的父母。
    后来荆十三娘和赵中立同回浙江,后事如何,便不知道了。
    这故事出《北梦琐言》。打开布袋,跳出来的是自己心爱的靓女,倒像是外国杂志中常见的漫画题材:圣诞老人打开布袋,取出个美女来做圣诞礼物。
    十一
    红线
    〈红线传〉是唐末袁郊所作《甘泽谣》九则故事中最精采的一则。
    袁郊在昭宗朝做翰林学士和虢州刺史,曾和温庭筠唱和。〈红线传〉在《唐代丛书》作杨巨源作。但《甘泽谣》中其他各则故事的文体及思想风格,和〈红线传〉甚为相似,相信此文当为袁郊所作。当时安史大乱之余,藩镇间又攻伐不休,兵连祸结,民不聊生。郑振铎说此文作于咸通戊子(公元八六八年)。该年庞勋作乱,震动天下。袁郊此文当是反映了人民对和平的想望。
    故事中的两个节度使薛嵩和田承嗣,本来都是安禄山部下的大将,安禄山死后,属史思明,后来投降唐室而得为节度使,其实都是反覆无常的武人。
    红线当时十九岁,不但身具异术,而且“善弹阮咸,又通经史”,是个文武全才的侠女,其他的剑侠故事中少有这样的人物。〈红线传〉所以流传得这么广,或许是由于她用一种巧妙而神奇的行动来消弭了一场兵灾,正合于一般中国人“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的理想。
    唐人一般传奇都是用散文写的,但〈红线传〉中杂以若干晶莹如珠玉的骈文,另有一股特殊的光彩。
    文中描写红线出发时的神态装束很是细腻,在一件重大的行动之前,先将主角描述一番:“乃入闱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盗金合的经过,由她以第一人称向薛嵩口述,也和一般传奇中第三人称的写法不同。她叙述田承嗣寝帐内外的情形:“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下,传叫风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附录中的文字经与《太平广记》校录,与传本微有不同,这一类传奇小说多经传钞,并无定本。)似乎是一连串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电影镜头。她盗金合离开魏城后,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十七个字写出了一幅壮丽的画面。
    红线叙述生前本为男子,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子,这一节是全文的败笔。转世投胎的观念特别为袁郊所喜,《甘泽谣》另一则故事〈圆观〉也写此事。那自然都是佛教的观念。《甘泽谣》的书名相当奇怪。据袁郊所记,他写这几则短篇故事时,连日大雨,当地干旱已久,甘霖沛降,人民喜而普说故事,故事奇妙而喜气洋洋。
    结尾飘逸有致。红线告辞时,薛嵩“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所在。”这段文字既豪迈而又缠绵,有英雄之气,儿女之意,明灭隐约,余韵不尽,是武侠小说的上乘片段。(凡影视编剧人喜添蛇足,不懂艺术中含蓄之道者,宜连读本文结尾一百次,然后静思一百天;如仍无效,请读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千遍,然后静思三月。如仍无效,只好设法改行了。如何改行?或作场记、或搬道具,相貌俊美者可作大明星。电影、电视中行当甚多,慢慢转换可也。)
    附录:红线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乃俾其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颇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遽放归。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涂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毫节度使令狐章女。三镇交为姻娅,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肺气,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恤养。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并潞州。
    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方深,辕门已闭,策杖庭际,唯红线从焉。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所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伐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忧焉。暂放某一到魏郡,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二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暄书,其他则待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者。”
    乃入闱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劳,曰:“事谐否?”红线对曰:“幸不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牀头金合为信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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