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柔却没笑,继续道:“妈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拚命支持。那女贼武功很了得,正在危急关头,你爹爹恰好赶回来了。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镖,两枚给妈砸飞了,第三枚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妈妈又急又疲,晕了过去。那女贼见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帮手,乘机害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儿子,不过将婴儿抱去,吓他一吓。那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贼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心窝中插了两柄短剑。一柄是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说到此处,已泪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义愤填膺,怒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小孩子懂得什么,却也下毒手将他害死。否则我有个弟弟,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的。你认错了人。”
    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罢。”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头有丁珰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剑印,自己早忘得干干净净了,一旦解衣检视,却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肤,此中情由,实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说自己屁股上有金镖的伤痕,只怕真有这镖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摸不到什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先例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尿片,还怕什么丑?好罢,你给你爹爹瞧瞧。”说着转过身子,走开几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裤子来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没伤疤,这才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了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条一寸来长的伤痕。只淡淡的极不明显。一时之间,他心中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玉儿。”
    闵柔又欢喜,又难过,抢到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从前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那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石清又问:“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石破天骇道:“没人教我……我怎么啦?什么都胡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怕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自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头顶,柔声道:“玉儿,别怕,别怕!”石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上受了重击,或身染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说叫做什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患上了这病症?”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却也在这般思量。夫妻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疾患,只有引逗诱导,慢慢助他回复记心,和颜悦色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
    石破天却仍魂不守舍,问道:“我……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摺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重重摔过一交,撞痛了脑袋?有没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闵柔又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没生过重病?发过高烧?”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给人放在大火炉中烧烤一般,后来又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用害怕,你那次发烧挺厉害,把从前的事都烧得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问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闵柔决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前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不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那有闵柔这么温柔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
    闵柔大喜,伸臂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是没过失,只玄素双剑行侠仗义,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一个儿子贻羞江湖。霎时间思如潮涌,既感欢喜,又觉懊恨。
    闵柔见到丈夫脸色,便明白他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闵柔微笑道:“孩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满腹疑团:“她真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难道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庙门。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如来佛保佑,佑护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亲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胡涂透顶。”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身子,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出自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是怎样的,你说给娘听。”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她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瞪眼,常常打我骂我。”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孩儿’?”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那个女人?”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相貌很美,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石破天摇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难看得很,整天板起了脸,很少笑的。酒窝儿是什么?”
    闵柔吁了口气,说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得几天就好了。”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为得意。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委实好生钦佩,听妻子这么说,内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事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回过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讶异,心头也越来越沉重。
    石清问到他怎会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述说如何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如何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如何见到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如何为谢烟客带上高山。夫妇俩万万料想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万钟他们怎会不认得?”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记忆中已甚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更加认不出了。”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师叔他们,心里怕不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来,只秀眉微蹙,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吗?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强自克制,便道:“孩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前的事既已做了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样?”石破天问道:“封师父,那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没见过他。”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挺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白爷爷,从来没见过。”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也全然不知。
    闵柔道:“师哥,这病是从那时起的。”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二人已了然于胸:“他从凌霄城中逃出来,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吓得将旧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真正的病根却在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带了阿黄漫游,再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要紧,跟你生死有重大干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说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很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的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师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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