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数年中更伴着那少年不敢稍离,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新创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崖东的圆岩之上,迎着朝曦,正自用功,眼见他右边头顶微有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有了火候之象,不由得点头,心道:“小子,你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再过一个时辰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前探,右掌倏地穿出,身随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挥击,只听得嚓嚓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速,出掌却反愈缓。
    脚下加快而出手渐慢,疾而不显急遽,舒而不减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谢烟客打到兴发,蓦地里一声清啸,啪啪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雨而落。他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他所鼓荡的掌风始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他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随风而舞,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已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他一个盘旋飞舞的人影裹在其中。
    第四回
    抢了他老婆
    谢烟客要试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越快,然后渐渐扩大圈子,把绿色针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内力照应有所不足,最外圈的松针便纷纷堕落。谢烟客吸一口气,内力催送,下堕的松针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加运内力,但觉举手抬足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良久,自觉体内积蓄的内力垂尽,再运下去便于身子有损,当下徐敛内力,松针缓缓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个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笑,甚觉惬意,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团团围着九人,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他武功,旁人莫说欺近身来,即使远在一两里之外,便已逃不过他耳目,适才只因全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骛,于身外之物当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说有人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便能知觉。
    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他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再一凝神间,认得其中一个瘦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杀大悲老人,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顷刻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着瞧不起我,不惜与我为敌。我跟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什么用意?莫非也像对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力逼我入帮么?”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便在当年,我一人已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以上年纪,看来其中至少有二人内力深厚,当下冷然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飘动。那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未运内力;更不知他试演“碧针清掌”时全力施为,恰如是跟一位绝顶高手大战了一场,十成内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兄弟来得冒昧,失礼之至,还望谢先生恕罪。”
    谢烟客见这人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没力,便似身患重病模样,陡然间想起了一人,失声道:“阁下可是‘着手成春’贝大夫?”
    那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听得谢烟客知道自己名头,不禁微感得意,咳嗽两声,说道:“不敢,贱名不足以挂尊齿。‘着手成春’这外号名不副实,更加贻笑大方。”
    谢烟客道:“素闻贝大夫独来独往,几时也加盟长乐帮了?”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为有限,敝帮众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儿一起来办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谢先生,我们实在来得鲁莽,事先未曾禀告,擅闯宝山,你大人大量,请勿见怪!咳咳,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有事求见敝帮帮主,便烦谢先生引见。”谢烟客奇道:“贵帮帮主是那一位?在下近年来甚少涉足江湖,孤陋寡闻,连贵帮主的大名也不获知,多有失礼。却怎地要我引见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均即变色,怫然不悦。贝海石左手挡住口前短髭,咳了几声,说道:“谢先生,敝帮石帮主既与阁下相交,携手同行,敝帮上下自都对先生敬若上宾,不敢有丝毫无礼。石帮主的行止,我们身为下属,本来不敢过问,实因帮主离总舵已久,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两件大事,可说急如星火,咳咳,因此嘛,我们一得讯息,知道石帮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本该先行投帖,得到谢先生允可,这才上崖,只以事在紧迫,礼数欠周,还望海涵。”说着又深深一躬。
    谢烟客见他说得诚恳,这九人虽都携带兵刃,但神态恭谨,也没显得有甚敌意,心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不禁一笑,说道:“摩天崖上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各位随便请坐。不知贝大夫却听谁说在下曾与石帮主同行?贵帮人材济济,英彦毕集,石帮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闲云野鹤,隐居荒山,怎能蒙石帮主折节下交?嘿嘿,好笑,当真好笑!”
    贝海石右手一伸,说道:“众兄弟,大伙儿坐下说话。”他显是这一行的首领,随行八人便四下里坐下,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横着的树干上,贝海石则坐在一个土墩上。九人分别坐下,但将谢烟客围在中间的形势仍然不变。
    谢烟客怒气暗生:“你们如此对我,可算得无礼之极。莫说我不知你们石帮主、瓦帮主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你们这等模样,我本来想说的,却也不肯说了。”只微微冷笑,抬头望着头顶太阳,大剌剌的对众人毫不理睬。
    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对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过份。素闻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长乐帮却也不必多结这个怨家。瞧在帮主面上,让你一步便是。”便客客气气的道:“谢先生,这本是敝帮自己的家务事,麻烦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实过意不去。请谢先生引见之后,兄弟自当向谢先生再赔不是,失礼之处,请您见谅。”
    同来的八人均想:“贝大夫对此人这般客气,倒也少见。谢烟客武功再高,我们九人齐上,又何惧于他?不过他既是帮主的朋友,却也不便得罪了。”
    谢烟客冷冷的道:“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当的脚色,是也不是?”贝海石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暗暗警惕,说道:“不敢。”谢烟客道:“你贝大夫的话是说话,我谢烟客说话就是放屁了?我说从来没见过你们的石帮主,阁下定然不信。难道只有你是至诚君子,谢某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
    贝海石咳嗽连连,说道:“谢先生言重了。兄弟对谢先生素来十分仰慕,敝帮上下,无不心敬谢先生言出如山,岂敢有丝毫小觑了。适才见谢先生正在修习神功,量来无暇给我们引见敝帮帮主。众兄弟迫于无奈,只好大家分头去找寻找寻。谢先生莫怪。”
    谢烟客登时脸色铁青,冷冷的道:“贝大夫非但不信谢某的话,还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为?”贝海石摇摇头,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长乐帮不见了帮主,要请外人引见,传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话。我们只不过找这么一找,请谢先生万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个所在。多半敝帮石帮主无意间上得崖来,谢先生静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让我们跟帮主相见,定然不怀好意。”
    谢烟客寻思:“我这摩天崖上那有他们的什么狗屁帮主。这伙人蛮横无理,寻找帮主云云,显是个无聊藉口。这般大张旗鼓的上来,还会有什么好事?凭着谢某的名头,长乐帮竟敢对我如此张狂,自是有备而来。”他知此刻情势凶险,素闻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动武林,单是他一人,当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这八名高手,就不易对付,何况他长乐帮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来,多半四下隐伏,俟机出手,心念微动之际,突然眼光转向西北角上,脸露惊异之色,嘴里轻轻“咦”的一声。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瞧向西北方,谢烟客突然身形飘动,转向米香主身侧,伸手疾去拔他腰间长剑。那米香主见西北方并无异物,但觉风声飒然,敌人已欺到身侧,急忙出手,右手快如闪电,只因相距近了,竟比谢烟客还快了刹那,抢在头里,手搭剑柄,嗤的一声响,长剑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胁下便觉微微一麻,跟着背心一阵剧痛,谢烟客左手食指已点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后心。
    原来谢烟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诱敌之计,夺剑也是诱敌。米香主一心要争先握住剑柄,胁下与后心自然而然露出了破绽,否则他武功虽然不及,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一招之际便遭制住。谢烟客当年曾详观米香主激斗大悲老人、用鬼头刀削去那少年满头长发,熟知他的剑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严固,冒险一试,果然得手。
    谢烟客微微一笑,说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动面,却已动弹不得。
    贝海石愕然道:“谢先生,你要怎地?当真便不许我们找寻敝帮帮主么?”谢烟客森然道:“你们要杀谢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几条性命。”
    贝海石苦笑道:“我们和谢先生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心?何况以谢先生如此奇变横生的武功,我们纵有加害之意,那也不过自讨苦吃。大家是好朋友,请你将米兄弟放下罢。”他见谢烟客一招之间便擒住米香主,心下也好生佩服。
    谢烟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大椎穴”上,只须掌力一吐,立时便震断了他心脉,说道:“各位立时下我摩天崖去,谢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贝海石道:“下去有何难哉?午时下去,申时又再上来了。”谢烟客脸色一沉,说道:“贝大夫,你这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谢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贝海石道:“什么主意?众位兄弟,咱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随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没开口,这时齐声说道:“咱们求见帮主,要恭迎帮主回归总舵。”
    谢烟客怒道:“说来说去,你们疑心我将你们帮主藏了起来啦,是也不是?”
    贝海石道:“此中隐情,我们在见到帮主之前,谁也不敢妄作推测。”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道:“云香主,你和众贤弟四下里瞧瞧,一见到帮主大驾,立即告知愚兄。谢先生的贵府却不可乱闯。”
    那云香主右手捧着一对烂银短戟,点头道:“遵命!”大声道:“众位,贝先生有令,大伙去谒见帮主。”其余六人齐声道:“是。”七人倒退几步,一齐转身出林而去。
    谢烟客虽制住了对方一人,但见长乐帮诸人竟丝毫没将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自行其事,绝无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显是在监视自己,而不是想设法搭救米香主,寻思:“那少年将玄铁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轰传江湖,长乐帮这批家伙以找帮主为名,真正用意自是来绑架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机,那少年势必落入他们掌握,长乐帮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谢烟客是什么人,岂容你们上门欺辱?”那七人离去,正是出手杀人的良机,当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后腰,内力疾吐。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身子作为兵刃,向贝海石击去。
    他素知贝海石内力精湛,只因中年时受了内伤,身上常带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个折扣。此人久病成医,“贝大夫”三字外号便由此而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夫,饶是如此,武功仍异常厉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为他一晚间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别击毙,成为武林中一提起便人人耸然动容的大事。因此谢烟客虽听他咳嗽连连,似乎中气虚弱,却丝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阴损毒辣的险招。
    贝海石见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谢先生……却……咳,咳,却又何必伤了和气?”伸出双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间左膝挺出,撞在米香主小腹之上,登时将他身子撞得飞起,越过自己头顶飞向身后,这样一来,双掌便按向谢烟客胸口。
    这一招变化奇怪之极,谢烟客虽见闻广博,也不知是何名堂,一惊之下,顺势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间,只觉自己双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万万根利针刺过来一般。谢烟客急运内力,要和他掌力相敌,蓦然间胸口空荡荡地,全身内力竟然无影无踪。他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啊哟不好,适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觉间将内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跟他比拚真力?”立即双掌一沉,击向贝海石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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