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侧身避开。鸠摩智跟着也转过身来,月光照到他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眉毛直竖,满脸都是暴戾之色,神气虽然凶猛,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慕容复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即速离开西夏,回归吐蕃,只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
    鸠摩智呵呵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大叫:“你……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慕容复见他脸色狰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即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什么?快说!”慕容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比,若不即刻回归吐蕃,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没有指望。”
    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胡说八道。”说着左手一探,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惊:“莫非我猜错了?”便运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挡格来招,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左拳呼的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没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俟敌之隙。鸠摩智招数奇幻,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响,越喘越快,慕容复精神陡振,心道:“这和尚内息已乱,快透不过气来了。我只须努力支持,不给他击倒,时刻稍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一声大喝,慕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疼痛,已给点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你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答允她不去做什么西夏驸马,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死了之后,还有什么兴复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兴州,不再和吐蕃王子争做驸马,苦在难以出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蕃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有点交情,且容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口枯井,快去抬几块大石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蕃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了枯井,四下张望,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奔逃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以小无相功为底子,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种下了祸胎,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须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途中和吐蕃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吐蕃国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兴州求亲,应聘驸马。吐蕃以佛教为国教,鸠摩智是吐蕃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身上有病,但求亲成败有关吐蕃国运,当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三月初一前后,吐蕃国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私心,临敌之际,互相决不援手,当然敌不过吐蕃国众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到了兴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炙柴烧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到得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口角、肩头仍然不住自行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
    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了兴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蕃武士。鸠摩智心想慕容复相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青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将他打发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蕃武士埋伏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复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内息从三个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没法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以小无相功为基,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佛道两派武功本有抵触,他又均是照本自练,未得旁人指点,再加本末颠倒,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为,尤其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其时神智并不错乱,蓦地里脑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什么不一起都练?为什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
    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鸠摩智曾疑他不怀好意,但展阅秘诀,每一门绝技都精妙难言,详加研察,自是真假立判,当即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想到:“那日他与我邂逅相遇,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报答我传他‘火焰刀’之德,更想和我交换《六脉神剑剑谱》;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蕃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念及他父亲相赠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想到慕容博赠技之举未必尽是善意,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难以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加奔腾鼓荡,似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有物掉下,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疾抄,已自不及,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唤,只向外四散,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探去,发觉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辛”字《小无相功》。
    他知自己内息运错,全因“小无相功”而起。当日从曼陀山庄偷来的《小无相功》少了“庚”字第七本,恐是练错了其中关窍,便想再钻研第八本,以求改正错失,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当下更不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落。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既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将他身子旁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头。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至,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身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入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使不出半点力道。
    正惊惶间,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鸠摩智叫道:“我在这里!”他一开口,烂泥立即涌入嘴里,那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那里去了?”另一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心越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武士抬起一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千余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毕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采。佛家观此身犹似臭皮囊,色无常,无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根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辩,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石,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什么涅槃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辛”字《小无相功》。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功法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死,却不知在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什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给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就有这么巧,她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嫣跌入他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也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生不能成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什么?不,不!我……我段誉那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泞直升至小腹,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入泥中,委实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声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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