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名叫缘根,并非从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虚空”字辈排行。他资质平庸,既不能领会禅义,练武也没什么长进,平素最喜多管琐碎事务。这菜园子有两百来亩地,三四十名长工,他统率人众,倒也威风凛凛,遇到有僧人从戒律院里罚到菜园来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风的时候。他一听虚竹之言,心下甚喜,问道:“你犯了什么戒?”虚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难尽。”缘根怒道:“什么一言难尽,两言难尽?我叫你老老实实,给我说个明白。莫说你是个没职司的小和尚,便是达摩院、罗汉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罚到菜园子来,我一般要问个明白,谁敢不答?我瞧你啊,脸上红红白白,定是偷吃荤腥,是也不是?”
    虚竹道:“正是。”缘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着。说不定私下还偷酒喝呢,你不用赖,要想瞒我,可没这么容易。”虚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缘根笑道:“啧啧啧,真正大胆。嘿嘿,灌饱了黄汤,那便心猿意马,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定然也置之脑后了。你心中便想女娘们,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认?”说时声色俱厉。
    虚竹叹道:“小僧何敢在师兄面前撒谎?不但想过,而且犯过淫戒。”
    缘根又惊又喜,戟指大骂:“你这小和尚忒也大胆,竟敢败坏我少林寺的清誉。除了淫戒,还犯过什么?偷盗过没有?取过别人财物没有?跟人打过架、吵过嘴没有?”
    虚竹低头道:“小僧杀过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人。”
    缘根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退了三步,听虚竹说杀过人,而且所杀的不止一人,登时心惊胆战,生怕他狂性发作动粗,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定了定神,满脸堆笑,说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练武,难免失手伤人,师弟的功夫,当然非常了得啦。”
    虚竹道:“说来惭愧,小僧所学的本门功夫,已全然遭废,眼下是半点也不剩了。”
    缘根大喜,连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极,妙极!”听说他本门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给本寺长老废去了武功,登时便换了一番脸色。但转念又想:“虽说他武功已废,但若尚有几分剩余,还是不易对付。”说道:“师弟,你到菜园来做工忏悔,那也极好。可是咱们这里规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过血腥的僧侣,做工时须得戴上脚镣手铐。这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知师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禀告戒律院便了。”虚竹道:“规矩如此,小僧自当遵从。”
    缘根心下暗喜,取出钢铐钢镣,给他戴上。少林寺数百年来传习武功,自难免有不肖僧人为非作歹,而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极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忏悔堂、菜园子各地,都备得有精钢铸成的铐镣。缘根见虚竹戴上铐镣,心中大定,骂道:“贼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什么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惩罚,如何出得我心中恶气?”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虚竹头上抽来。
    虚竹收敛真气,不敢以内力抵御,让他抽打,片刻之间,便给打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不住口的念佛,脸上无丝毫不愉之色。
    缘根见他既不闪避,更不抗辩,心想:“这和尚果然武功尽失,我大可作践于他。”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乐,自己空活了四十来岁,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罢手,恶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担粪水浇菜,只消少了一担,我用硬扁担、铁棍子打断你两腿。”
    虚竹苦受责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这许多戒律,原该重责,责罚越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粪桶,便去挑粪加水,在畦间浇菜。这浇菜是一瓢瓢的细功夫,虚竹毫不马虎,匀匀净净、仔仔细细的灌浇,直到深夜一百桶浇完,才在柴房中倒头睡觉。
    第二日天还没亮,缘根便过来拳打脚踢,将他闹醒,骂道:“贼和尚,懒秃!青天白日的,却躲在这里睡觉,快起来劈柴去。”虚竹道:“是!”也不抗辩,便去劈柴。如此一连数日,日间劈柴,晚上浇粪,苦受折磨,全身伤痕累累,也不知已吃了几百鞭。
    这日早晨,虚竹正在劈柴,缘根走近身来,笑嘻嘻的道:“师兄你辛苦啦?”取过钥匙,给他打开了铐镣。虚竹道:“也不辛苦。”提起斧头又要劈柴。缘根道:“师兄不用劈了,师兄请到屋里用饭。小僧这几日多有得罪,当真该死,还求师兄原宥。”
    虚竹听他口气忽然大变,颇感诧异,抬起头来,只见他鼻青目肿,显是曾给人狠狠的打了一顿,更觉奇怪。缘根苦着脸道:“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师兄,师兄如不原谅,我……我……便大祸临头了。”虚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师兄责罚得极当。”
    缘根脸色一变,举起手来,啪啪啪啪,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四记巴掌,求道:“师兄,师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说着又是啪啪连声,痛打自己脸颊。虚竹大奇,问道:“师兄此举,却是何意?”
    缘根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拉着虚竹的衣裾,道:“师兄若不原谅,我……我一对眼珠便不保了。”虚竹道:“我当真半点也不明白。”缘根道:“只要师兄饶恕了我,不挖去我眼珠子,小僧来生变牛变马,报答师兄的大恩大德。”虚竹道:“师兄说那里话来?我几时说过要挖你眼珠?”缘根脸如土色,道:“师兄既一定不肯相饶,小僧有眼无珠,只好自求了断。”说着右手伸出两指,往自己眼中插落。
    虚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谁逼你自挖眼珠?”缘根满额是汗,颤声道:“我……我不敢说,倘若说了,他……他们立即取我性命。”虚竹道:“是方丈么?”缘根道:“不是。”虚竹又问:“是达摩院首座?罗汉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缘根都说不是,并道:“师兄,我是不敢说的,只求你饶恕了我。他们说,我要想保全这对眼珠子,只有求你亲口答允饶恕。”说着偷眼向旁一瞥,满脸都是惧色。
    虚竹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廊下坐着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脸孔朝里,瞧不见相貌。虚竹寻思:“难道是这四位师兄?想来他们必是寺中大有来头之人遣来,惩罚缘根擅自作威作福,责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罪师兄,早就原谅了你。”缘根喜从天降,当即跪下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说道:“师兄快请起。”
    缘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将虚竹请到饭堂之中,亲自斟茶盛饭,殷勤服侍。虚竹推辞不得,眼见若不允他服侍,缘根似乎便会遭逢大祸,也就由他。
    缘根低声道:“师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给师兄弄来。”虚竹惊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如何使得?”缘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业,全由小僧独自承当便是。我这便去设法弄来,供师兄享用。”虚竹摇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缘根陪笑道:“师兄若嫌在寺中取乐不够痛快,不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问起来,小僧便说是派师兄出去采办菜种,一力遮掩,决无后患。”虚竹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摇头道:“小僧诚心忏悔以往过误,一应戒律,再也不敢违犯。师兄此言,不可再提。”
    缘根道:“是。”脸上满是怀疑神色,似乎在说:“你这酒肉和尚怎么假惺惺起来,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言,服侍他用过斋饭,请他到自己的禅房宿息。一连数日,缘根都竭力伺候,恭敬得无以复加。
    这天虚竹食罢早饭,缘根泡了壶清茶,说道:“师兄,请用茶。”虚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师兄如此客气,教小僧如何克当?”站起身来,双手去接茶壶。
    忽听得钟声镗镗大响,连续不断,是召集全寺僧众的讯号。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之外,寺中向来极少召集全体僧众。缘根有些奇怪,说道:“方丈鸣钟集众,咱们都到大雄宝殿去罢。”虚竹道:“正是。”随同菜园中的十来名僧人,匆匆赶到大雄宝殿。只见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余僧众仍不断进来。片刻之间,全寺千余僧人都已集在殿上,各按行辈排列,人数虽多,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虚竹排在“虚”字辈中,见各位长辈僧众都神色郑重,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众,要重重惩罚?瞧这声势,似乎要破门将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正栗栗危惧间,只听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南无释迦如来佛!”
    方丈玄慈与玄字辈的六位高僧,陪着另外六名僧人,从后殿缓步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玄慈等七僧与那六僧先参拜了殿上佛像,然后分宾主坐下。
    虚竹抬起头来,认得本寺六位玄字辈高僧乃玄渡、玄寂、玄止、玄因、玄垢、玄石六人,此外尚有其他玄字辈高僧坐在下首。那另外六僧年纪都已不轻,服色与本寺不同,是别处寺院来的客僧,坐在首位的老僧约莫七十来岁年纪,身形矮小,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
    玄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参见了。”众僧听了,都是一凛,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礼。众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与玄慈大师并称“降龙”、“伏虎”两罗汉,据说武功与玄慈方丈在伯仲之间。只清凉寺规模较小,在武林中的位望更远远不及少林,声望便不如玄慈了,均想:“听说神山上人自视极高,曾说僧人而过问武林中俗务,不免落了下乘,向来不愿跟本寺打什么交道,今日亲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大事。”
    玄慈伸手向着其余五僧,逐一引见,说道:“这位是开封府大相国寺观心大师,这位是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师,这位是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这位是长安净影寺融智大师,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神音大师,是神山上人的师弟。”观心大师等四僧都来自名山古刹,只大相国寺、普渡寺等向来重佛法而轻武功,这四僧虽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却并不高。少林寺众僧躬身行礼,观心大师等起身还礼。
    玄慈说道:“六位大师都是佛门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时降临,实为本寺重大光宠,故此召集大家出来见见。甚盼六位大师开坛说法,宏扬佛义,合寺众僧,同受教益。”
    神山上人道:“不敢当!”他身形矮小,话声竟然奇响,众僧不由得都是一惊,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门叫喊,亦非运使内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说话高亢。他接着道:“少林庄严宝刹,小僧心仪已久,六十年前便来投拜求戒,却给拒之于山门之外。六十年后重来,垣瓦依旧,人事已非,可叹啊可叹!”
    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这几句话颇含敌意,难道竟是前来寻仇生事不成?
    玄慈说道:“原来师兄昔年曾来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师兄今日主持清凉,凡我佛门子弟,无不崇仰。当年少林寺未敢接纳,得罪了师兄,小僧恭谨谢过。但师兄因此另创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于佛门。当年之事,也未始不是日后的因缘呢。”说着双手合什,深深一礼。
    神山上人合什还礼,说道:“小僧当年来到宝刹求戒,固然是仰慕少林寺数百年执武林牛耳,武学渊深,更要紧的是,天下传言少林寺戒律精严,处事平正。”突然双目一翻,精光四射,仰头瞧着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岂知世上尽有名不副实之事。早知如此,小僧当年也不会有少林之行了。”
    少林寺千余僧众一齐变色,只少林寺戒律素严,虽人人愤怒,竟没半点声息。
    玄慈方丈道:“师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事乖谬之处,还请师兄明言。有罪当罚,有过须改。师兄一句话抹煞少林寺数百年清誉,未免太过。”神山上人道:“请问方丈师兄,少林僧侣弟子众多,遍于天下,不论武功强弱,是否均须遵守武林道义,不得恃强欺弱?”玄慈道:“自当如此,贵寺弟子,谅必也是这般。”
    神山眼望如来佛像,说道:“我佛在上,‘妄语’乃佛门重戒!”转头向玄慈方丈道:“出得江湖,无处不见少林弟子。敝派清凉寺门户窄小,众僧侣日常所务,重在修习佛法,礼佛参禅,武功传承可远不及少林寺了。不过凡是从清凉寺出去的僧俗弟子,人数虽少,却均严守敝派戒律,不敢滥伤无辜,戒杀戒盗。少林派弟子众多,难免良莠不齐,戒律废弛,亦在所不免,可惜,可惜!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
    少林群僧听了,尽皆变色。虚竹听神山指摘少林弟子“良莠不齐,戒律废弛”,当是指自己破犯荤戒、淫戒、杀戒等等而言,一颗心只吓得怦怦大跳,心想方丈若坦言查究,自己必须直陈诸般罪行,绝不可推诿掩饰,又多犯了一项“妄语戒”。
    玄慈道:“请问师兄,何所据而云然?请师兄指出实证,敝派自当尽力追究整肃。”
    神山叹了口长气,说道:“倘若只是朝夕间之事,师兄寺大事忙,疏忽失察,那也情有可原。然而这件事由来已久,受害者尸骨已寒,普天下沸沸扬扬,群情汹涌,贵派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非自恃是武林中最大门派,旁人无可奈何,这岂不是很有点‘强凶霸道’吗?难道今后江湖之上,唯力是恃,只要人多势众,就可为所欲为吗?”说时神色严峻,语气更咄咄逼人。
    玄慈神情淡然,不动声色,缓缓的道:“师兄所指,是那一件事?请道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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