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不平道人续道:“各位受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无生人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各位这次奋起反抗,谁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义举,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手?”
    乌老大苦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我们管束得严一点是有的,那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给她老人家拜寿呢。”说着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这牛鼻子走,泄露了机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连慕容小子也一并截下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甩出去啦!”只听得嚓嚓、唰唰、呛呛,兵刃声响成一片,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来。
    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突然提高声音叫道:“芙蓉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我灭口呢。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
    不平道人话声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平道兄,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罢。童姥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
    这人刚说完,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声音清脆爽朗的响起:“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的妥妥贴贴,这一下发难,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这便上天山去请问童姥,瞧她又有什么话说?”话声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远。
    众人一听,尽皆神色大变,这两人都在三四里外,无论如何追他们不上,显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远处安排下接应。何况从话声中听来,那两人都内功深湛,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
    乌老大更知道那男女两人的来历,提高声音说道:“不平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三位,愿意助我们解脱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位既然已知内情,再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笑道:“我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如有三长两短,逃起命来也快些。赶这淌浑水,实在没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不平道友,我两个给你把风,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
    乌老大朗声说道:“两位取笑了。实在因为对头太强,我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
    慕容复与邓百川对望一眼,均想:“这乌老大并非易与之辈,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却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显是为了怕泄露消息。这不平道人与剑神、芙蓉仙子什么的,嘴里说是拔刀相助,其实多半另有图谋,咱们倒真不用赶这淌浑水。”两人点了点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对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高手仗义相助,当世更有何人能敌?实无须在下在旁呐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
    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关几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家兄弟,存亡荣辱,全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公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实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奇险。”慕容复道:“阁下不许在下离去?”乌老大道:“那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童伯伯的,我们姑苏慕容氏孤陋寡闻,今日还是首次听闻,自然更无丝毫牵缠瓜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担保不泄露片言只字便是。姑苏慕容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岂有不算数的?你们真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够,要留下我包不同容易,难道你们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吗?”
    乌老大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尤其那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虽负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却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的说过便过,谁也拦他不住;眼前自顾不暇,实不愿再树强敌,去得罪姑苏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难之色,似在瞧他有什么主意。
    不平道人说道:“乌老大,今日之事,但求非杀了你对头不可。这一次杀她不了,那就什么都完了。慕容公子这样的大帮手,到了眼前,你怎么不请?”
    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跟前深深一揖,说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荼毒,过着非人的日子,这次甩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我们倒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迫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却显然说得十分诚恳。
    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着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语,要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漩涡,突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后谋干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好手,实是一支精锐之师。”想到此节,当即转口:“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武人的本份……”
    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现喜色,道:“是啊,是啊!”
    邓百川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见这些人殊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续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慷慨仗义,心下钦佩,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诸位杀敌诛恶,本来也不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众位朋友,大伙儿今后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
    众人采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林中响亮之极,适才见到他出手,果然名下无虚,乌老大向他求助,原没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挤得他立下重誓,决不泄露秘密,也就是了,岂知他竟一口答允,不但言语十分客气,还说什么“大伙儿今后祸福与共,患难相助”,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不禁惊喜交集。
    邓百川等四人却均愕然。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号令,即令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公子爷也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均想:“公子爷答应援手,当然另有深意,只不过我一时不懂而已。”
    王语嫣听得表哥答允与众人联手,显已化敌为友,向段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你放我下来罢!”段誉一怔,道:“是,是,是!”双膝微屈,将她放下。王语嫣粉颊微红,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王语嫣道:“你说什么?在吟诗么?”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语嫣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王语嫣问起,忙道:“没什么,我……我……我在胡思乱想。”王语嫣随即也明白了他吟这两句诗的含意,脸上又是一红,只想立时便走到慕容复身边,苦于穴道未解,没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他手下这位段相公,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背负王语嫣,神色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分,也是慕容复的下属。
    慕容复忙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他好生相敬。段兄,请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见如何?”
    段誉站在王语嫣身边,斜眼偷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视她脸,但瞧着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全没听见慕容复的呼唤。
    慕容复又叫:“段兄,请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便对段誉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双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她这句话段誉立时便听见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干么?”王语嫣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友。”段誉不愿离开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语嫣给他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不平道人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也没当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听到他和王语嫣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外,于普天下亿万人都视而不见,还道他轻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不禁心下恼怒。
    王语嫣见众人的眼光都望着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发窘,更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我一把。”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说道:“邓大哥,请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请你去,你便去罢。”段誉听她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为见外,霎时间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位是不平道长,这位是乌先生。”
    段誉道:“是!是!”心中却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背负,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背负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身子。”又想:“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邓百川、包不同这些人,是她表哥下属,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我呢?我和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个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会将我放在心上?她许我瞧她几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她多半还是把我当成她家园子里的一名花匠,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这福报立时便即享尽……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她的了。”
    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双目无神,望着空处,对慕容复的引见听而不闻,再加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自己相见。不平道人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了段誉右手。乌老大随即会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左手。乌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剑拔弩张,不似不平道人那样,虽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做得不露丝毫痕迹,显得十分亲热。
    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四掌掌心劳宫穴相贴,鱼腹穴相对,鱼际、少府、少冲各穴中经脉俱动。不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内真气迅速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已深厚之极,竟将不平道人的手掌黏住了,北冥神功既已引动,吸取对方的内力越来越快。乌老大一抓住段誉手掌,便运内劲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誉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才将解药给他。不料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无损害,真气内力却也是飞快的给他吸了过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
    段誉兀自书空咄咄,自怨自叹:“她不要我相扶,我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生人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不再见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大师座下,每日里观身不净,作青瘀想,作脓血想,从此六根清净,一尘不染……”
    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见不平道人与乌老大齐受困厄,脸色大变,只道段誉存心反击,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冲即收,挡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了过来,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
    乌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松,脱出对方黏引,一个踉跄,向后连退几步,这才站住,不由得面红过耳,又惊又怒,一叠连声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见识较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底是一是二,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
    段誉这北冥神功给人疑为化功大法,早已有过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龌龊,我怎能去学他的臭功夫?你当真太无见识……唉,唉,唉!”他本来在取笑乌老大,忽然又想起王语嫣将自己视若路人,自己却对她神魂颠倒,说到“太无见识”四字,自己比之乌老大可犹胜万倍,不由得连叹了三口长气。
    慕容复道:“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门正派,一阳指与六脉神剑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能跟星宿派丁老怪相提并论?”
    他说到这里,只觉右手的手掌与臂膀越来越肿胀,显然并非由于与那矮子的双锤碰撞之故,心下惊疑不定,提起手来,见手背上隐隐发绿,鼻中又闻到一股腥臭,立时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这绿波香露刀的蒸薰,毒气侵入了肌肤。”当即横过刀来,刀背向外,刃锋向着自己,对乌老大道:“乌先生,尊器奉还,多多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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