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师哥,你的功力那里去了?”跨出两步,双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去势既缓,也甚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无丝毫还手余地,连站起来逃命的力气也无。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时间头发衣衫着火,狂叫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了烈焰。
    众弟子颂声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为星宿派除去了一个为祸多年的败类,禀承师尊意旨,立下大功。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之事,但阿紫这样一个秀丽活泼、天真可爱的少女,行事竟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说不出的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拔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等我。”星宿派诸弟子见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认得便是萧峰,都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的惨叫声愈来愈响,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甚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去雁门关。”
    萧峰听着摘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回头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附近等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谨领大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随即纷纷称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大师姊身负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办不了?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了。”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萧峰放眼前望,大地山河,一片白茫茫地,远处山峰未为白雪所遮,只觉莽莽苍苍,心道:“这些地方,我离去之后,再也不回来了。”跨开大步,嚓嚓声响,在雪地里走得迅速之极。他见阿紫竭力奔跑,要与自己并肩而行,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适才亲眼目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叹一声,只觉尘世之间,事事都索然无味。
    阿紫问道:“姊夫,刚才真多谢你啦!你叹什么气?说我太顽皮么?”萧峰道:“你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年男子,这么干也已不成,你是个小姑娘,这般下手不容情,更加不该。”阿紫奇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说着侧过了头,瞧着萧峰,脸上满是好奇神色。萧峰道:“我怎么明知故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会不知道?我这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我的性命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不可。”
    萧峰道:“好罢!那你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格格的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叹道:“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我没瞧你不起。不过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说什么也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罢,我可不陪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不由得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发恼,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赔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又怎会向我生气?”
    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快步奔回,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不错,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在一起,却跟着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罢!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了一跳,连连摇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着我这粗鲁汉子有什么好?阿紫,你走罢!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
    她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捏成一团,远远的掷了出去,说道:“姊夫,你到雁门关外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干什么。打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随口道:“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得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萧峰叹了口气,知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萧峰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得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头来,一声长啸,说道:“你这话不错!”
    阿紫拉拉他臂膀,说道:“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着你喝酒打架。”萧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阿紫道:“我这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虽说好玩,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还是跟着你喝酒打架的好玩。”萧峰微笑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她吓了一跳,忙问:“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一向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在给星宿派擒住之时,也倔强不屈,没想到她竟会像寻常小女儿般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又问:“喂,喂,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给你看!”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罢,我可不能陪你了。”说着拔步便行,只走出几步,忽听她止了啼哭,全无声息。萧峰有些奇怪,回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儿撒痴撒娇,我若去理她,终究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他走出里许,回头再望,这一带地势平旷,一眼瞧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一动不动的躺着。萧峰心下犹豫:“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么躺着,就此不再起来。”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奔到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半分也没移动位置,萧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她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惊之下,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她星宿派中有一门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惊慌,伸指在她胁下点了两下,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眼,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暗算,这根毒针来得劲急异常,他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也已万万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扬,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之所聚,这细细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使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尽力向右斜出,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擦过,相距不过寸许,委实凶险绝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为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啪的一声响,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丈许,这才停住。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阿朱……阿朱临死时叫我照顾她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瞬息之间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长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送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心中焦急,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正自全力施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亏一篑,丝毫不停的运送内力,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无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店也没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店主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出,热汤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伤,并非亲身直受,也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再加自己真气续命,又蒙薛神医施救,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想:“我就算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一掌若不击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底。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难。他被迫打伤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因阿朱不知,难以辩解,萧峰才觉万分对她不起,深切自责。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半夜里蒙眬之中,也不断以真气维系阿紫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否则气息立时断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两日两晚劳顿下来,毕竟也疲累之极。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他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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