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见到本相吐血,这才省悟,原来适才鸠摩智又暗施偷袭,心下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蛮不讲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这么用力一指,心与气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商阳剑”剑法来。他内力之强,当世已极少有人能及,适才在枯荣大师身前观看了六脉神剑的图谱,以及七僧以无形刀剑相斗,一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与剑谱暗合。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向鸠摩智刺去。
    鸠摩智一惊,忙出掌以“火焰刀”挡架。
    段誉这一出手,不但鸠摩智大为惊奇,而枯荣、本因等亦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怪的,乃是保定帝与段誉自己。段誉心想:“这可古怪之极了。我随手这么一指,这和尚为什么要这般凝神挡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对,这和尚以为我会使六脉神剑。哈哈,既是如此,我且来吓他一吓。”大声道:“这商阳剑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几招中冲剑的剑法给你瞧瞧。”说着中指点出。但他手法虽然对了,这一次却无内劲相随,只不过凌空虚点,毫无实劲。
    鸠摩智见他中指点出,立即蓄势相迎,不料对方这一指竟没半点劲力,还道他虚虚实实,另有后着,待见他又点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乐:“我原说世上岂能有人既会使商阳剑,又会使中冲剑的?果然这小子虚张声势的唬人,倒给他吓了一跳。”
    他这次在天龙寺中连栽几个筋斗,心想若不显一显颜色,大轮明王威名受损不小,当下左掌分向左右连劈,以内劲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着右掌斩出,直趋段誉右肩。这一招“白虹贯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一刀便要将段誉的右肩卸了下来。保定帝、本因、本参等齐声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鸠摩智点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敌之不得不救,那知鸠摩智先以内劲封住周身要害,这一刀毫不退缩,仍然笔直砍落。段誉听得保定帝等人的惊呼,知道不妙,双手同时出力挥出,他心下惊惶,真气自然涌出,右手少冲剑,左手少泽剑,双剑同时架开了火焰刀这一招,余势未尽,嗤嗤声响,向鸠摩智反击过去。鸠摩智不暇多想,左手发劲挡击。
    段誉刺了这几剑后,知道只要情势紧急,鼓气出指,内劲真气登时激发,但何以如此,仍感莫名其妙。他中指轻弹,中冲剑法又使将出来。霎息之间,适才在图谱上见到的那六路剑法一一涌向心头,十指纷弹,此去彼来,连绵无尽。
    鸠摩智大惊,心中暗服:“这少年原来当真会使六脉神剑。”当下尽力催动内劲相抗,大堂中剑气纵横,刀劲飞舞,便似有无数迅雷疾风相互冲撞激荡。此时两人以内劲互击,其间已无碧烟示踪,六脉神剑与火焰刀的内劲都是有质而无形,渺不可见。鸠摩智武功精湛,尚可观察段誉出指的方向,揣测他无形剑气的来路,或侧身趋避,或发掌挡架。段誉却全不知火焰刀的来势去路,惊惶中惟有胡乱快击连刺,幸好鸠摩智心下怯了,全力守御,不敢还击,段誉才不致中刀殒命。
    斗得一会,鸠摩智只觉得对方内劲越来越强,剑法也是变化莫测,随时自创新意,与适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剑招大不相同。他自不知段誉记不明白六路剑法中这许多繁复的招式,不过危急中随指乱刺,那里是什么自创新招了?心下既惊且悔:“天龙寺中居然伏得有这样一个青年高手,今日当真自取其辱!”突然间嗤嗤嗤连砍三刀,叫道:“且住!”
    段誉的真气却不能随意收发,听得对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内劲,只得手指一抬,向屋顶指去,心想:“我不该再发劲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鸠摩智见段誉脸有迷惘之色,收敛真气时手忙脚乱,全然不知所云,心念微动,便即纵身而上,挥拳向他脸上击去。
    段誉以诸般机缘巧合,才学会了六脉神剑这门最高深的武学,寻常的拳脚兵刃功夫却全然不会。鸠摩智这一拳隐伏七八招后着,原也是极高明的拳招,然而比之“火焰刀”以内劲伤人,其间深浅难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本来世上任何技艺学问,决无会深不会浅、会难不会易之理,段誉的武功却是例外。他见鸠摩智挥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脚的伸臂去格。鸠摩智右掌翻过,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
    段誉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神封穴属“足少阴肾经”,他没练过。
    鸠摩智虽已瞧出段誉武学之中隐伏有大大的破绽,一时敌不过他的六脉神剑,便想以别项高深武功胜他,却也决计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手到擒来。他还生怕段誉故意装模作样,另有诡计,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点他“极泉”、“大椎”、“京门”数处大穴。这些穴道所属经脉,段誉也没练过。
    鸠摩智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的图谱。原来的图谱已为枯荣大师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图谱。”左掌扬处,向前连砍出五刀,抓住段誉退出了牟尼堂门外。
    保定帝、本因、本观等纵前想要夺人,均遭他这连环五刀封住,没法抢上。
    鸠摩智使劲将段誉抛出,掷给了守在门外的九名汉子,喝道:“快走!”两名汉子同时伸手过来,接过段誉,并不从原路出去,迳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树林。鸠摩智运起“火焰刀”,一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门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阳指气功向外急冲,一时之间却攻不破他的无形刀网。
    鸠摩智听得马蹄声响,心知九名部属已掳着段誉北去,长笑说道:“烧了死图谱,反得活图谱。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觉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声响,将牟尼堂的两根柱子劈倒,身形微晃,便如一溜轻烟般奔入林中,刹那间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参双双抢出,见鸠摩智已然走远。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带风,一飘数丈。本参大师和他并肩齐行,向北追赶。
    注:
    “六脉神剑”、“火焰刀”、少林派指法等将内劲凝聚集中,发出而化为毁物伤人的无形刀剑,仅为小说家夸大之言,并非真有其事,读者当作“寓言夸张”可也,在小说中仅为增添兴味,不能作物理学、动力学之科学推究,尤其小读者不可信以为真。读者可视作当今医学中激光手术、“伽玛刀”之类,镭射之力能凝聚光线以割除眼中白内障、体内瘤肿或胆石、肾石,化无质之力为有质之手术刀,产生功能,事固神奇,亦非绝无可能。本书叙事,多有虚妄想像、夸张之处,盖以“天龙八部”为名,多有象征抽象,已踏入魔幻之神奇境界矣。
    第十一回
    向来痴
    段誉给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声吆喝,说的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边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五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铁甲骑兵不停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段誉,脚步仍极轻捷。他越走越高,三个时辰中,尽在荒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树枝上,将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背着身子,递了几块干粮面饼给他,解开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剑法伤他,不料身上要穴受封,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点戳戳,全没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而行。段誉几次撩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怨气,心想那次给妻子变妹子的木婉清擒住,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决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个美貌姑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聆,比之给个强凶霸道、装聋作哑的番僧悬空而提,苦乐自是大不相同。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大理国境,段誉察觉他行走的方向改为东北,仍避开大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渡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穴自然不给解开,每隔一段时候,还补上几指,封他穴道。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两步,真气在闭塞的穴道处受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情知这最后一着也行不通了。本来穴道长时受封,必于身子有害,但段誉内力深厚,虽穴道多时不解,倒也并无大碍。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剔亮油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意不去。”段誉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之八九,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我段家的六脉神剑剑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借贵门《六脉神剑经》去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耿于怀。幸好段公子记得此经,无可奈何,只有将你带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龙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敢伤残?其间尚有个两全其美之法。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出,小僧自己决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相等均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可行。但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险刻戾狠之意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远较这伪装“圣僧”的吐蕃和尚人品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日来,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说道:“鸠摩智大师,你这番话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尚且如此信守,岂肯为了守此一诺,另毁一诺?”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更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的?说不定还怕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脸色便转慈和,缓缓的道:“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这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在段誉胸口,说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我。我倘若写了出来,你怎么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说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股劲力传入段誉膻中大穴,他周身便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虽硬,当真身受死去活来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力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快,跟着体中内力汹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声,摔在床上,后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以为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大法”,但要穴受封,不论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点施展不出,那知他掌发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去,便如当日段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与身上穴道是否受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高僧是这般出手打人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大法’,到底是谁教你的?”段誉摇摇头,说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于地而不知自用,旁门左道,卑鄙无耻,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封、大椎、京门诸穴却又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不可思议,料想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只是他初学乍练,功夫尚浅。这样一来,对大理段氏的武学更加心向神往,突然举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将段誉头上的书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当真不写?我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脑袋便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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