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奇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趾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手段,可见这盘棋他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也必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现两处低凹,便如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妙着纷呈,心下暗自惊佩赞叹。看到第二十四着时,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不应,右下角“入位”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决,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耻,无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兵交数合,黄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到石屋之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也低声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这路棋先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让对手听到,就不灵了,因此迟疑不说。”破嗔低声道:“写我掌上。”将手掌从洞穴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此,倒也没法子了。”他知青袍客内功深湛,纵然段誉低声耳语,也恐给他听去。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掌中写了七步棋子,说道:“尊师棋力高明,必有妙着,却也不须在下指点。”破嗔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甚妙,于是回到师父身后,伸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见他弄什么玄虚。黄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似乎尚未达此境界。”黄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让施主料得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戏。”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变化,心无旁骛,不能再去揣摸别事。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神思索,只须专注运功,小铁槌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且深,显得神完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孔便微有深浅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一愕,寻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原来青袍客眼见形势不利,不论如何应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却去攻击对方的另一块棋,这是“不应之应”,着实厉害。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不出善着。
    破嗔见棋局斗变,师父应接为难,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誉早已想好,将六着棋在他掌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书写。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得对方如此不断弄鬼?左手铁杖伸出,向破嗔肩头凭虚点去,喝道:“晚辈弟子,站开了些!”一点之下,发出嗤嗤声响。
    黄眉僧眼见弟子抵挡不住,难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动,点向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顷刻之间,两人拆了八招。黄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对方杖长,如此拆招,那是处于只守不攻、有败无胜的局面,见铁杖戳来,一指倏出,对准杖头点去。青袍客也不退让,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登时僵持不动。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阁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身分了罢。”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右手又下了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各挺左手比拚内力,固丝毫松懈不得,而右手下棋,步步紧逼,亦着着针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为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须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疏忽了棋局,若要凝神想棋,内力比拚却又难免处于下风,眼见局势凶险,只有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率领三十多名力大手巧的下属,带了木材、铁铲、孔明灯等物,进入万劫谷后森林,择定地形,挖掘地道。幸好地下均是坚土,并无大石,三十多人挖了一夜,已开了一条数十丈地道。第二日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来与石屋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属退后接土,单由他三人挖掘。三人心知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着地落铲,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棋艺,又拚内力,再也不能察觉地底的声响。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该地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或许不到一丈,更须加倍小心,决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虎爪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的抓将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毕,是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会便住手倾听,留神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估计距地面已不过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心头一喜:“石屋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露出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踊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满脸惊惶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自己计算有误,掘错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他,他怕计谋败露,不敢亲去勘察。这么辗转传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原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夫妇的两开间居室,一间是他夫妇卧室,另一间是起居室,钟万仇的药物、甘宝宝的衣物首饰等都放在其内。那少女却是钟灵。她正在父母房中东翻西抄,要找寻解药去给段誉,不料地底下突然钻出一条汉子,教她如何不大惊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得极快:“既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倘若杀了这小姑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到她的尸体,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掘到石屋,地道便让人发见了。只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声张,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反身倒跃,左掌翻过来按在她嘴上,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了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艮跃回地道,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倾听上面声息。
    只听得两人走进室来。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你定是对他余情未断,否则我要败坏段家声誉,你为什么一力阻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什么余不余的?我从来对他就没情。从来没有,‘余’从何来?”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欢喜。那女子道:“不过木姑娘是我师姊的女儿,总是自己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华赫艮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夫妇,听他们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更留神倾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娘发觉。你师姊跟咱们已成了对头,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的成名人物,你对他们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进来,未免太……太这个……礼貌欠周。”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这些家伙来干什么?这些人跟咱们又没多大交情,他们还敢得罪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钟万仇道:“我又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凑巧他们都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同处一室,淫秽乱伦,如同禽兽。今日请来的宾客之中,还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打开石屋门,让大家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鄙无耻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事,谁就卑鄙无耻,用不着我来骂。”钟万仇道:“是啊,段正淳这恶徒自逞风流,多造冤孽,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女相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了。”钟夫人冷笑了两声,并不回答。钟万仇道:“你为什么冷笑?‘卑鄙无耻’四个字,骂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冷笑道:“自己斗不过段家,一生在谷中缩头不出,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个人。那知你却用这等手段去摆布他的儿子女儿,天下英雄耻笑的决不是他,而是你钟万仇!”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
    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终身的良人,竟是……竟是这么一号英雄了得、光明磊落的人物。我……我……我好命苦啊!”
    钟万仇一见妻子流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你爱骂我,就骂个痛快罢!”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句向妻子赔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措词,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誉是南海鳄神捉来的,木婉清是‘恶贯满盈’所擒,那‘阴阳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会有这等卑鄙无耻的药物?”这时只想推卸责任。钟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么是卑鄙无耻,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赞成这主意,那就该将木姑娘放出来啊。”钟万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誉这小鬼一个人还做得出什么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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