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早就瞧得焦急万分,苦于无力上前相助,眼见黑衣女郎危殆,无法多想,匆忙中抱起地下一具死尸,双手将死尸头前脚后的横持了,便似挺着一根巨棒,向那使钩女子疾冲过去。使钩女子一惊,见迎面冲来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脑袋,心中悲痛,右手钩向段誉面门刺去,可是中间隔着一具尸体,这一钩差了半尺,没能刺到,砰的一下,胸口已给尸体脑袋撞中,就在这时,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誉瞥眼见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没事罢。”奔过去要扶。那女郎站起身来,不料段誉慌乱中兀自持着尸体,将死尸脑袋向着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尸脑袋上一推,段誉“啊”的一声,摔了出去,尸体正好压在他身上。
    那女郎见到他这等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起适才这一战凶险万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杀了两人,又得段誉在旁援手,只怕连一个使钩女子也斗不过,这四个女子不知是甚来头,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着个死人干什么?”
    段誉爬起身来,放下尸体,说道:“罪过,罪过。唉,真正对不住了。你们认错了人,客客气气的问个明白就是了,胡说八道的,难怪惹得姑娘生气,岂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实你也不用出手杀人,除下面幕来给她们瞧上一眼,不是什么事也没了?”
    那女郎厉声道:“住嘴!我用得着你教训?谁叫她们说我跟你私……私……什么的?”段誉道:“是,是。这是她们胡说的不是,不过姑娘还是不必杀人。啊,你……你的伤口得包扎一下。”眼见她大腿上露出雪白的肌肤,不敢多看,忙转过了头。
    那女郎听他老是责备自己不该杀人,本想上前挥手就打,听他提及伤口,登觉腿臂处伤口疼痛,幸好这两钩都入肉不深,没伤到筋骨,当即取出金创药敷上,撕破敌人的斗篷,包扎伤口。
    段誉将尸体逐一拖入草丛,说道:“本来该当替你们起个坟墓才是,可惜这里没铲子。唉,四位姑娘年纪轻轻,容貌虽不算美,也不丑陋……”
    那女郎听他说到容貌美丑,问道:“喂,你怎知道我脸上没麻子,又是什么花容月貌了?”段誉笑道:“这是想当然耳!”那女郎道:“什么‘想当然耳’?”段誉道:“‘想当然耳’,就是想来当然是这样的。”那女郎道:“瞎说!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满脸都是大麻子!”段誉道:“未必,未必!过谦,过谦!”
    那女郎见衣袖裤脚都给铁钩钩破了,便走入草丛,从尸体上除下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段誉突然叫道:“啊哟!”猛地想起自己裤子上有几个大洞,光着屁股跟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体统?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对着那女郎,也从一具尸体上除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一声笑。段誉面红过耳,想起自己裤子上的大破洞,委实羞愧无地。
    那女郎在四具女尸上拔出短箭,放入怀中。段誉道:“你的短箭见血封喉,剧毒无比。劝姑娘今后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再用,杀伤人命,实在有干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啰唆,要不要试试见血封喉的味道?”右手一扬,嗤的一声响,一枚毒箭从段誉身侧飞过,插入地下。
    段誉吓得面色惨白,再也不敢多说。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还能不能跟我啰唆?”说着过去拔起地下短箭,对着段誉又是一扬。段誉吓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来,将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说道:“你穿了这件斗篷,活脱便是个姑娘。把斗篷拉起来遮住头顶。再撞上人,人家也不会说咱们一男一女……”段誉道:“是,是。”依言除下头上方巾,揣入怀中,拉起斗篷的头罩套在头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誉见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这模样,只怕比我年纪还小,怎地杀起人来却这等辣手?”见她斗篷前面有块锦缎垂下来遮住胸口,锦缎上绣着一头黑鹫,昂首蹲踞,神态威猛,自己斗篷上的黑鹫也一模一样,摇头叹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绣花儿蝶儿,却绣上这般凶霸霸的鸟儿,好勇斗狠,唉!”说着又摇了摇头。
    那女郎瞪眼道:“你讥讽我么?”段誉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还是‘不敢’?”段誉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语了。
    段誉问道:“你伤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伤口当然痛!我在你身上割两刀,瞧你痛不痛?”段誉心道:“泼辣横蛮,莫此为甚。”那女郎又道:“你当真关心我痛不痛吗?天下可没这样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钟灵,只不过说不出口。走罢!”说着走到黑玫瑰之旁,跃上马背,手指西北方,道:“无量剑的剑湖宫是在那边,是不是?”段誉道:“好像是的。”
    两人一个乘马,一个步行,缓缓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会,那女郎问道:“金盒子里的时辰八字是谁的?”段誉心道:“原来你已打开来看过了。”说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钟灵的,是不是?”段誉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还在骗人?钟夫人将她女儿许配了给你,是不是?给我老老实实的说。”段誉道:“没有,的确没有。我段誉倘若欺骗了姑娘,你就给我来个见血封喉。”
    那女郎问道:“你姓段?叫作段誉?”段誉道:“是啊,名誉的‘誉’。”那女郎道:“哼!你名誉挺好么?我瞧不见得。”段誉笑道:“名誉挺坏的‘誉’,也就是这个字。”那女郎笑道:“这就对啦!”段誉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的姓名是你自己说的,我又没问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会咱们救出了钟灵,这小鬼头定会跟你说我的姓名,你不许听。”段誉忍笑道:“好,我不听。”那女郎似乎也觉这件事办不到,说道:“就算你听到了,也不许记得。”段誉道:“是,我就算记得了,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记。”那女郎道:“呸,你骗人,当我不知道么?”
    说话之间,天色渐渐黑将下来,不久月亮东升,两人乘着月光,觅路而行。走了约莫两个更次,远远望见对面山坡上繁星点点,烧着一堆堆火头,火头之东山峰耸峙,山脚下数十间大屋,正是无量剑剑湖宫。段誉指着火头,道:“神农帮就在那边。咱们悄悄过去,抢了钟灵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么逃法?”段誉道:“你和钟灵骑了黑玫瑰快奔,神农帮追你们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誉道:“我给神农帮逼着服了断肠散的毒药,司空玄帮主说是服后七天,毒发身亡,须得设法先骗到解药,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来你已给他们逼着服了毒药。你怎么不想及早设法解毒,仍来给我报讯?”段誉道:“我本以为黑玫瑰脚程快,报个讯息,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那女郎道:“你到底是生来好心呢,还是个傻瓜?”段誉笑道:“只怕各有一半。傻气多些,好心少些!”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你的解药怎生骗法?”段誉踌躇道:“本来说好,是用闪电貂的解药,去换断肠散解药。他们拿不到毒貂解药,这断肠散的解药,倒不大容易骗得到手。姑娘,你有什么法子?”那女郎道:“你们男人才会骗人,我有什么骗人的法子?跟他们硬要,要钟灵,要解药!”
    段誉心头一凛,知道她又要大杀一场,心想:“最好……最好……”但“最好”怎样,自己可全无主意。
    两人并肩向火堆走去。行到离中央的大火堆数十丈处,黑暗中突然跃出两人,都手执药锄,横持当胸。一人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来见我。”
    那两人在月光下见那女郎与段誉身披碧绿斗篷,挡胸的锦缎上绣着一只黑鹫,登时大惊,立即跪倒。一人说道:“是,是!小人不知是灵鹫宫圣使驾到,多……多有冒犯,请圣使恕罪。”语音颤抖,显是害怕之极。
    段誉大奇:“什么灵鹫宫圣使?”随即省悟:“啊,是了,我和这姑娘都披上了绿色斗篷,他们认错人了。”跟着又记起数日前在剑湖宫中听得钟灵说道,她偷听到司空玄跟帮中下属的说话,奉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的号令,前来占无量山剑湖宫,然则神农帮是灵鹫宫的部属,难怪这两人如此惶惧。
    那女郎显然不明就里,问道:“什么灵……”段誉怕她露出马脚,忙逼紧嗓子道:“快叫司空玄来。”那两人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倒退几步,这才转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誉向那女郎低声道:“灵鹫宫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扯下斗篷头罩,围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
    那女郎还待再问,司空玄已飞奔而至,大声说道:“属下司空玄恭迎圣使,未曾远迎,尚请恕罪。”抢到身前,跪下磕头,说道:“神农帮司空玄,恭请童姥万寿圣安!”
    段誉心道:“童姥是什么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后,什么万寿圣安的,不伦不类。”当下点了点头,道:“起来罢。”司空玄道:“是!”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这时他身后已跪满了人,都是神农帮的帮众。
    段誉道:“钟家那小姑娘呢?带她过来。”两名帮众也不等帮主吩咐,立即飞奔到大火堆畔,抬了钟灵过来。段誉道:“快松了绑。”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断钟灵手足上绑着的绳索。段誉见她安好无恙,心下大喜,逼紧着嗓子说道:“钟灵,过来。”钟灵道:“你是什么人?”司空玄厉声喝道:“圣使面前,不得无礼。她老人家叫你过去。”钟灵心想:“管你是什么老人家小人家,反正你不让人家绑我,山羊胡子又这样怕你,听你的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誉面前。
    段誉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边,捏了捏她手,打个招呼,料想她难以明白,也就不理会了,对司空玄道:“拿断肠散的解药来!”
    司空玄微觉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属:“取我药箱来,快,快!”微一沉吟间,便即明白:“啊哟,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灵鹫宫圣使,以致圣使来要人要药。”药箱拿到,他命人打开箱盖,左手入箱取出个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请圣使赐收。这解药连服三天,每天一次,每次一钱已足。”段誉大喜,接在手中。
    钟灵忽道:“喂,山羊胡子,这解药你还有吗?你答允了给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尽数给了人家,段大哥请得我爹爹给你解毒时,岂不糟了?”段誉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空玄道:“这个……这个……”钟灵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爹也不给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钟灵,别多嘴!你段大哥死不了。”钟灵听得她语音好熟,“咦”的一声,转头向她瞧去,见到她的面幕,登时便认了出来,欢然道:“啊,木……”立时想到不对,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着急,屈膝说道:“启禀两位圣使:属下给这小姑娘所养的闪电貂咬伤了,毒性厉害,两位圣使开恩。”段誉心想若不给他解毒,只怕他情急拚命,对那黑衣女郎道:“姊姊,童姥的灵丹圣药,你便给他一些罢。”司空玄听得有童姥的灵丹圣药,大喜过望,在地下连连磕头,砰砰有声,说道:“多谢童姥大恩大德,圣使恩德,属下共有一十九人给毒貂咬伤。”
    那女郎心想:“我有什么‘童姥的灵丹圣药’?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伤,要照顾两个人可不容易。且听着这姓段的,耍耍这山羊胡子便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伸手。”司空玄道:“是,是!”左手伸出,摊开了手掌,双目下垂,不敢正视。那女郎在他手掌中倒了些绿色药末,说道:“内服一点儿,便可解毒了。”心道:“我这香粉采集不易,可不能给你太多了。”
    司空玄当她一拔开瓶塞,便觉浓香馥郁,冲鼻而至,他毕生钻研药性,却也全然猜不到是何种药物配成,待得药粉入掌,更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广大,这灵丹圣药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连连躬身称谢,只掌中托着药末,不能再磕头了。
    段誉见大功告成,说道:“姊姊,走罢!”得意之际,竟忘了逼紧嗓子,幸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启禀圣使:属下中毒受伤,又断了一只手,未能迅速办妥灵鹫宫交下的差使,有负童姥恩德,罪该万死。自当即刻统率部属,攻下剑湖宫。请圣使在此督战。”
    段誉道:“不用了。我瞧这剑湖宫也不必攻打了,你们即刻退兵罢!”
    司空玄大惊,素知童姥的脾气,所派使者说话越和气,此后责罚越重,灵鹫宫圣使惯说反话,料定圣使这几句话是怪他办事不力,忙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圣使在童姥驾前美言几句。”
    段誉不敢多说,挥了挥手,拉着钟灵转身便走。司空玄高举左掌,托着香粉,双膝跪地,朗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他身后帮众一直跪在地下,这时齐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
    段誉走出数丈,见这干人兀自跪在地下,实在好笑不过,大声说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万寿圣安。”
    司空玄一听之下,只觉这句反话煞是厉害,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晕倒。他身后两人见帮主簌簌发抖,生怕他掌中的灵丹圣药跌落,急忙抢上扶住。
    段誉和二女行出数十丈,再也听不到神农帮的声息。钟灵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唤闪电貂回来,却始终不见,说道:“木姊姊,多谢你和这位姊姊前来救我,我要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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