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婆婆道:“你这小子油头粉脸,是这小贱人的相好吗?”说着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指。段誉道:“这位姑娘我生平从来没见过。不过瑞婆婆哪,我劝你说话客气些。你出口伤人,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来跟你计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么高明了。”
    瑞婆婆呸的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教训我起来啦。你既跟这小贱人素不相识,到这里来干么?”段誉道:“我来向此间主人报个讯。”瑞婆婆道:“报什么讯?”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来迟了一步,报不报讯也是一样了。”瑞婆婆道:“报什么讯,快快说来。”语气愈益严峻。
    段誉道:“我见了此间主人,自会相告,跟你说有什么用?”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当面说,那就快说罢。稍待片刻,你两个便得去阴世叙会了。”段誉转过语调,彬彬有礼的道:“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谢过借马之德。”
    他此言一出,厅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誉一怔:“难道这姑娘便是此间主人?她一个娇弱女子,给这许多强敌围住了,当真糟糕之极。”
    只听那女郎缓缓的道:“借马给你,是我冲着人家面子,用不着你来谢。你不赶去救人,又回来干么?”她口中说话,脸孔仍然朝里,并不转头,声音轻柔动听。
    段誉道:“在下骑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击,有两个强徒误认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逊之言,在下觉得不妥,非来向姑娘报个讯息不可。”
    那女郎道:“报什么讯?”她语音清脆,但语气中却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来说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又似对人人怀有极大敌意,恨不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段誉听她言语无礼,微觉不快,但随即想到她已落入强仇手中,处境凶险之极,心情不佳,原亦难怪,反起同情之心,温言道:“在下心想这两个强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着马快,才得避脱危难,但姑娘却未必得知有仇人来袭,因此上赶来报知,想请姑娘及早趋避,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仇人已然到临。真正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来讨好我,有什么用意?”段誉怒气上冲,朗声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但既知有人意欲加害,岂可置之不理?‘假惺惺讨好’五字,从何说起?”那女郎道:“你知我是谁?”段誉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听来福儿说道,你不会武功,居然敢在万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胆子当真不小。现下卷进了这场是非,你待怎样?”段誉一怔,说道:“我本想来报了这讯,便即赶回家去。”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固然身处险境,我自己也大祸临头了。却不知姑娘何以跟这干人结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声,道:“你凭什么问我?”段誉又是一怔,说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该多问。好啦,我讯已带到,这就对得住你了。”黑衣女郎道:“你没料到要在这儿送了性命罢?可后悔么?”段誉听出她语气中大有讥嘲之意,朗声说道:“大丈夫行事,但求义所当为,有何后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能耐,居然也自称大丈夫了。”段誉道:“是否英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下?武功纵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就当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郎道:“嘿嘿,话倒不错。你仗义报讯,原来是想作大丈夫。待会给人家乱刀分尸,一个斩成了十七八块的大丈夫,怕也没什么英雄气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声喝道:“小贱人,尽拖延干么?起身动手罢!”双刀相击,铮铮之声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这大把年纪,要死也不争早在这一刻。苏州那姓王的恶婆娘干么自己不来跟我动手,却派你们这批奴才来跟我啰唣?”
    瑞婆婆道:“我们夫人何等尊贵,你这小贱人便想见我们夫人一面,那也千难万难。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们去,向夫人叩几个响头,说不定我们夫人宽洪大量,饶了你小命。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这条心。你师父呢?”
    黑衣女郎尖声叫道:“我师父就在你背后!”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惊,一齐转头,背后却那里有人?
    段誉见这干人个个神色惊惶,都上了个大当,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么?”段誉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问:“什么可笑?”段誉道:“哈哈,可笑之极!”平婆婆问道:“什么可笑之极?”段誉道:“嘿嘿,可笑之极矣,可笑之极矣哉!”平婆婆怒道:“什么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别理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从江南一直逃到大理。我们万里迢迢的赶来,你想是不是还能善罢?我们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去不可。你出手罢!”
    段誉听瑞婆婆的口气,对这黑衣女郎着实忌惮,不由得暗暗称奇,眼见大厅上十七八人横眉怒目,握着兵刃跃跃欲试,却没一个迳自上前动手。平婆婆手握双刀,数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后,总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报讯的,这许多人要打我一个,你说怎么办?”段誉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如能突围而出,赶快骑了逃走。这马脚程极快,他们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誉沉吟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说不定他们不来跟我为难,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嘿嘿冷笑两声,道:“他们能这么讲理,也不会这许多人来围攻我一个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啦,要是我能逃脱,你有什么心愿,要我给你去办?”
    段誉心下一阵难过,说道:“你的朋友钟姑娘在无量山中给神农帮扣住了,她妈妈给了我这只盒子,要我送去给我爹爹,请他设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够脱身,最好能替在下办了此事,我感激不尽。”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只金钿小盒递了过去,走到离她背后约莫两尺之处,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气息虽不甚浓,但幽幽沉沉,甜甜腻腻,闻着不由得心中一动。
    黑衣女郎仍不回头,问道:“钟灵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么?”段誉道:“不是,不是!钟姑娘年纪甚小,天真烂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后,将金钿盒子取了去。段誉见她手上戴了一只薄薄的丝质黑色手套,不露出半点肌肤,说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须……”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说不迟。”将钿盒放入怀中,说道:“姓祝的老头儿,你给我滚出去!”一个须发苍然的老者颤声道:“你说什么?”黑衣女郎道:“你快滚出厅去,我今天不想杀你。”那老者手中长剑一挺,喝道:“你胡说什么?”声音发抖,也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恶婆娘手下,只不过给这两个老太婆拉了来瞎凑热闹。一路之上,你对我还算客气,那些家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断劝阻。哼,还算不该死,这就滚出去罢!”那老者脸如土色,手中长剑的剑尖慢慢垂了下来。
    段誉劝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该用这个‘滚’字。你说话这么不客气,祝老爷子岂不要生气?”
    那知这姓祝老者脸色一阵犹豫、一阵恐惧,突然间当啷一声响,长剑落地,双手掩面,当真奔了出去。他刚伸手去推厅上长窗,平婆婆右手挥动,一柄短刀疾飞出去,正中他后心。那老者一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许,这才死去。
    段誉怒道:“喂,胖婆婆,这位老爷子是你们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从腰间另拔一柄短刀,双手仍各持一刀,全神贯注的凝视黑衣女郎,对段誉的说话宛似不闻。厅上余人都走上几步,作势要扑上攻击,眼见只须有人一声令下,十余件兵刃便齐向黑衣女郎身上砍落。
    段誉见此情势,不由得义愤填膺,大喝:“你们这许多人,围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还有天理王法么?”抢上数步,挡在黑衣女郎身后,喝道:“你们胆敢动手?”他虽不会半点武功,但正气凛然,自有一股威风。
    瑞婆婆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这少年若非身怀绝技,故意装模作样,便是背后有极大靠山。她奉命率众自江南来到大理追擒这黑衣女郎,在此异乡客地,实不愿多生枝节,说道:“阁下定要招揽这事了?”语气竟客气了些。段誉道:“不错,我不能让你们恃强欺弱。”瑞婆婆道:“阁下属何门派?跟这小贱人是亲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来横加插手?”
    段誉摇头道:“我跟这位姑娘非亲非故,不过世上的事情,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劝各位得罢手时且罢手,这许多人一起来欺侮一个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采,口出粗言,更非前辈风范。”低声道:“姑娘快逃,我设法稳住他们。”
    黑衣女郎也低声道:“你为我送了性命,不后悔么?”段誉道:“死而无悔!”黑衣女郎又问:“你不怕死么?”段誉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突然大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逞什么英雄好汉?”右手突然挥动,两根彩带飞出,将段誉双手双脚分别缚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见她突然袭击段誉,都大出意料之外,群相惊愕之际,黑衣女郎左手连扬。段誉耳中只听得咕咚、砰嘭之声连响,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剑光芒飞舞闪烁,蓦地里大厅上烛光齐熄,眼前陡黑,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给提在空中。
    这几下变故实在来得太快,他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四下里吆喝纷作:“莫让贱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飞刀!放飞刀!”跟着叮当呛啷一阵乱响,他身子又向上飞,马蹄声响,已然身在马背,但手脚都给缚住了,动弹不得。
    只觉自己后颈靠在一人身上,鼻中闻到阵阵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气。蹄声得得,既轻且稳,敌人的追逐喊杀声已在身后渐渐远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黑夜中一团漆黑,睁眼什么都瞧不见,惟有一股芬馥之气缭绕鼻际,更增几分诡秘。
    黑玫瑰奔了一阵,敌人喧叫声已丝毫不闻。段誉道:“姑娘,没料到你这么好本事,请放我起来罢。”黑衣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段誉手脚给带子紧紧缚住了,黑玫瑰每跨一步,带子束缚处便收紧一下,手脚越来越痛,加之脚高头低,斜悬马背,头脑中一阵阵晕眩,当真说不出的难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间啪的一声,脸上热辣辣的已吃了一记耳光。那女郎冷冰冰的道:“别啰唆,姑娘没问你,不许说话!”段誉怒道:“为什么?”啪啪两下,又接连吃了两记耳光。这两下更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响。
    段誉大声叫道:“你动不动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觉身子一扬,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遭带子缚住,带子的另一端仍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誉便给黑玫瑰拉着,在地下横拖而前。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脚步,问道:“你服了么?听我的话了么?”
    段誉大声道:“不服,不服!不听,不听!适才我死在临头,尚自不惧。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说“我怕什么?”但此时恰好给拉过路上两个土丘,连抛两下,将两个“什么”都咽在口中,说不出来。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带,将他提上马背。段誉道:“我要说‘我怕什么?’当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愿给你牵着走!”那女郎哼的一声,道:“在我面前,谁有说话的份儿?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来,岂是‘小小折磨’这么便宜?”说着左手送出,又将他抛落马背,着地拖行。
    段誉心下大怒,暗想:“这些人口口声声骂你小贱人,原来大有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胆子便骂。我这一生之中,给人骂得还不够么?”段誉听她最后这句话颇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贱人”刚要吐出口来,心中一软,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见他不再作声,说道:“哼,料你也不敢骂!”段誉道:“我听你说得可怜,不忍心骂,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声唿哨,催马快行,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起来。这一来段誉可就苦了,头脸手足给道上的沙石擦得鲜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誉大声骂道:“你这不分好歹的泼辣女子!”那女郎道:“这不算骂!我本是泼辣女子,用得着你说?我自己不知道么?”
    段誉道:“我……我……对你……对你……一片好心……”突然脑袋撞上路边一块突出的石头,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头上一阵清凉,便醒了过来,接着口中汩汩进水,他急忙闭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来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来他仍给缚在马后拖行,那女郎见他昏晕,便纵马穿过一条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转。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几步间便跨了过去。段誉衣衫湿透,腹中又给水灌得胀胀地,全身到处是伤,说不出的难受。
    那女郎问道:“你服了么?”段誉心想:“世间竟有如此蛮不讲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段誉该有此劫,既落在她手中,再跟她说话也是多余。”那女郎连问几声:“你服了么?苦头吃得够了么?”段誉不理不睬,只作没听见。那女郎怒道:“你耳朵聋了么?怎地不答我话?”段誉仍然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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