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惠下令:“各队赶速上马,向南撤退,不许发出一点声息。”命令传了下去,众兵将不及吃饭,立即上马。和尔大禀道:“据向导说,这里向南要经过英奇盘山脚下,大雪之后,山路甚是难行。”兆惠道:“敌兵声势如此浩大,你瞧到处都是他们的队伍。富德将军有一支兵东越戈壁而来,咱们只有向东南去和他会师。”和尔大道:“大将军用兵确然神妙。”兆惠哼了一声,大败之后再听这些谄谀之言,脸皮再厚,可也不易安然领受了。
    大军南行,道路愈来愈险,左面是黑水河,右面是英奇盘山,黑夜中星月无光,只有山上白雪映出一些淡淡光芒。兆惠下令:“谁发出一点声息,马上砍了。”旗兵大都来自辽东苦寒之地,知道山上积雪甚厚,稍有声音震动积雪,立即酿成雪崩巨灾。众人小心翼翼,下马轻步而行。走了十多里,道路愈陡,幸而天色渐明,清兵一日一夜战斗奔驰,个个脸无人色。
    忽然前面发喊,报称有回人来攻,德鄂亲率精兵上前迎敌。只见数百名回人从山坡上俯冲而下,将到临近,突然下马,每人拔出一柄匕首,插入马臀。马匹负痛,向清兵阵里狂冲过来。道路本狭,敌我挤成一团,人马纷纷落河。山坡上的回人投下无数巨石,登时把道路封住。德鄂急令大军后退,却听后队喊声大作,原来后路也被截断了。
    德鄂亲冒矢石,向前猛冲,只见英奇盘山顶上新月大纛迎风飘扬,大纛下站着十多人在指挥督战。兆惠下令:“向前猛冲,不顾死伤。”一队铁甲军开了上去,一半人持盾挡箭,一半人抬起路上的大石、马匹、尸首、伤兵,尽数投入河中,清除了道路,一鼓作气猛的冲去。前面数十名回人挡住。道路狭窄,清兵虽多,难以一涌而上,后面部队却继续推上来,一时间路口挤满了人马。
    号角声起,挡路的回人突然散开,身后露出数十门土炮,清兵吓得魂飞天外,发一声喊,转身便逃。土炮放处,铁片铁钉直往阵中轰来。总算那土炮每次只能放得一响,再放又要填塞炸药铁片,搞上半天,清兵都已退开。这数十炮轰死了二百多名清兵,又把他们去路截断。
    兆惠又急又怒,忽听得悉悉之声,颈中一凉,一小团雪块掉入衣领,抬头望时,只见山峰上雪块缓缓滚落。和尔大叫道:“大将军,不好啦,快向后退!”兆惠掉转马头,向后疾奔。众亲兵乱砍乱打,把兵卒向河中乱推,抢夺道路。只听雪崩声愈来愈响,积雪挟着沙石,从天而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轰轰之声,震耳欲聋。
    和尔大与张召重左右卫护兆惠,奔出了三里多远。回头只见路上积雪十多丈,数千精兵全被埋在雪下,连都统德鄂也未逃出。向前眺望,一般的是积雪满途,行走不得。兆惠身处绝境,四万多精兵在一日两夜之间全军覆没,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张召重道:“大将军,咱们从山上走。”他左手拉住兆惠,提气往山上窜去。和尔大施展轻功,手执单刀在后保护。
    霍青桐在远处山头望见,叫道:“有人要逃,快去截拦。”数十名蒙古兵在小队长率领下飞奔而来,跑到临近,见爬上来的三人都穿大官服色,十分欣喜,摩拳擦掌,只待活捉。兆惠暗暗叫苦,心想今日兵败之余,还不免被擒受辱。
    张召重一言不发,提劲疾上。他一手挽了兆惠,在这冰雪冻得滑溜异常的山上仍是步履如飞。和尔大虽然空手,拚了命还是追赶不上。张召重爬上山顶,一提之下,将兆惠甩起。数十名蒙古兵同时扑到。张召重把兆惠挟在腋下,“一鹤冲天”,从人圈中纵出。蒙古兵扑了个空,互相撞得头肿鼻歪,回身来追,两人早冲下山去了。和尔大被一名蒙古兵扑到扭住,两人滚倒在地。其余蒙古兵抢上前来,将他横拖倒曳的擒住。
    回军各队队长纷纷上来向霍青桐报捷。这一役正红旗清兵全军覆没,逃脱性命的除兆惠与张召重外,不过身手特别矫捷而运气又好的数十人而已。
    霍青桐等回到营帐,回人战士将俘虏陆续解来。这时回人已攻破清兵大营,官兵、粮草、军器,缴获无数。俘虏中忽伦四兄弟也在其内。回人战士报称,攻进大营时发现他们被缚着放在篷帐之中。陈家洛询问原委,忽伦大虎说:“兆大将军怪我们帮你,要杀我们四人的头,说等打了胜仗再杀。”陈家洛向霍青桐求情,放了四人。四兄弟自回辽东,仍做猎户去了。
    其时哨探又有急报,戈壁中有清兵四五千人向东而来。霍青桐一跃而起,带了十队回兵上前迎敌。行了数十里,果见前面尘头大起,霍青桐令旗一招,两队青旗回兵乘着战胜余威,向前猛冲。原来这是兆惠副手富德带来的援兵,途中与兆惠及张召重相遇,得知清兵大军覆没,忙收集残兵,向东撤退,那知终于被霍青桐拦住。清兵兼程赴援,人困马乏,人数又少,怎挡得住回人大军乘锐冲击。
    兆惠不敢再战,下令车辆马匹围成圆圈,弓箭手在圈内固守。回兵几次冲锋,冲不进去。霍青桐道:“他们负隅死守,强攻损失必重。现今我众彼寡,不如围困。”木卓伦道:“正该如此。”霍青桐下令掘壕。回兵万余人一齐动手,在清兵弩箭不及处四周掘起长壕深沟,要将清兵在大漠之中活活饿死渴死。到得傍晚,霍阿伊又带领了回人援兵数千到达,在长壕之前再堆土堤。
    回人在黑水河英奇盘山脚大破清兵,再加围困,达四月之久,史称“黑水营之围”。
    文泰来站在高处,远远望见兆惠身旁一人指指点点,正是张召重,心中大怒,从回人手中接过弓箭。徐天宏道:“这奸贼原来在此,只怕太远,射他不到。”文泰来施展神力,啪的一声,一张铁胎弓登时拉断,当下拿过两张弓来,并在一起,一箭扣双弦,将两张铁胎弓都拉满了,手一放,羽箭如流星般直向张召重面门飞去。箭到临近,风声劲急,张召重侧身避过,那箭噗的一声,插入了他身边一名亲兵胸膛。
    卫春华道:“四哥,咱们冲进去捉这奸贼。”徐天宏道:“不行!不可犯了霍青桐姑娘的将令。”文泰来、卫春华等点头称是。众人望着张召重,恨声不绝,说道:“终有一日要拿住这奸贼碎尸万段。”
    只听得军中奏起哀乐,回人在地下挖掘深坑,将阵亡的将士放入坑内,面向西方,然后埋葬。陈家洛等很是奇怪,询问身旁的战士。那人道:“我们是伊斯兰教徒,死了魂归天国,肉体直立,面向西方圣地麦加。”群雄听了嗟叹不已。
    埋葬已毕,木卓伦率领回人全军大祷,感谢真神佑护,打了这样一场大胜仗。祈祷完毕,全军欢声雷动,各队队长纷到木卓伦和霍青桐面前举刀致敬。
    卫春华道:“这一仗把清兵杀得心碎胆裂,也给咱们出了一口恶气。”徐天宏沉吟道:“皇帝明明跟咱们结了盟,怎么却不撤军?难道他这是故意的,要把满清精兵在大漠中灭掉?”文泰来道:“我才不相信那皇帝呢。他怎能料到霍青桐姑娘会打这大胜仗?他派张召重来,用意显然不善。”文泰来等一直怀疑乾隆结盟之心不诚,另有奸谋,只是碍着陈家洛的面子,不便明言,只和章进等几人相对摇头。文泰来悄悄和徐天宏议论,都说要好好提醒总舵主。然这是兴汉驱满的唯一良机,除此之外,亦无别策。大家都说务必小心,即使得罪了总舵主,但众兄弟一片丹忱,亦盼他能谅鉴。
    大家又都赞霍青桐用兵神妙。余鱼同道:“孙子曰:‘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想不到回部一位年轻姑娘用兵,竟是暗合孙子兵法。”周绮睁大了一双圆眼,道:“你胡说八道!她打仗打得这样好,你还说她是孙子兵法?我说是爷爷兵法,老祖宗兵法!”众人都大笑不已。
    说话之间,只见陈家洛眼望霍青桐,显得又是关切,又是耽心。众人循着他目光转头望去,见她脸色苍白,瞪着火光呆呆出神。骆冰走近前去,想逗她说话。霍青桐站起来相迎,突然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骆冰吓了一跳,忙抢上扶住,问道:“青妹妹,怎样?”霍青桐不语,努力调匀气息,突然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香香公主、木卓伦、霍阿伊、陈家洛、周绮等都奔过来慰问。香香公主急得连叫:“姊姊,别再吐啦。”把姊姊扶入帐中,展开毡毯让她躺下。
    木卓伦心中痛惜,知道女儿指挥这一仗殚智竭力,亲身冲锋陷阵,加之自己和部将都对她怀疑,她自然要满怀气苦,而最令她难受的,只怕是陈家洛和她妹子要好了,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叹了口气,走出帐来。
    他各处巡视,只听得四营都在夸奖霍青桐神机妙算。走到一处,见数百名战士围着一位阿訇,听他讲话。那阿訇道:“穆圣迁居到麦地那的第二年,墨克人来攻。敌人有战士九百五十人,战马一百匹,骆驼七百头,个个武装齐全。穆圣部下只有战士三百十三人,战马两队,骆驼七八十头,甲六副。敌人强过三倍,但穆圣终于击败了敌人。”一名少年叫道:“咱们这次也是以少胜多。”阿訇道:“不错,霍青桐姑娘依循穆圣遗教,领着咱们打胜仗,愿真主保佑她。可兰经第三章中说:‘在交战的两军之中,这一军是为主道而战的,那一军是不信道的,眼见那一军有自己的两倍。安拉却用他的佑护,扶助他所喜爱的人。’”众战士欢声雷动,齐声大叫:“真主保佑翠羽黄衫,她领着咱们打胜仗。”
    木卓伦想着女儿,一夜没好睡。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便到霍青桐帐中探视,揭开帐门见帐中无人,吓了一跳,忙问帐外卫士。那卫士道:“霍青桐姑娘在一个时辰前出去了。”木卓伦道:“到那里去?”卫士道:“不知道。这封信她要我交给族长。”木卓伦抢过信来,见信上寥寥写着数字:“爹爹,大事已了,只要加紧包围,清兵指日就歼。女儿青上。”
    木卓伦呆了半晌,问道:“她向那里去的?”那卫士指向东北方。
    木卓伦跃上马背,向东北方直追,赶了半个时辰,茫茫大漠上一望数十里没一个人影,沙中也无蹄印足迹,只得回来。走到半路,香香公主、陈家洛、徐天宏等已得讯迎来。众人十分忧急,都知霍青桐病势不轻,单身出走,甚是凶险。
    回到大帐,木卓伦派出四小队人往东南西北追寻。傍晚时分,三小队都废然而返,派到东面的那小队却带来了一个身穿黑衫的汉人少年。
    余鱼同一呆,原来那人正是穿男装的李沅芷,忙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李沅芷又是高兴、又是难受,道:“我来找你啊,刚好遇上他们。”一指那小队回兵道:“他们就把我带来啦。咦,你怎么不穿袈裟啦?”余鱼同笑道:“我不做和尚了。”李沅芷心花怒放,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香香公主见找不到姊姊,十分焦急,对陈家洛道:“姊姊到底为什么啊?怎么办呢?”陈家洛道:“我这就去找她,无论如何要劝她回来。”香香公主道:“我同你一起去。”陈家洛道:“好,你跟你爹说去。”香香公主去跟木卓伦说,要与陈家洛同去找寻姊姊。木卓伦心乱如麻,知道霍青桐就是为了他们而走,这两人同去,只怕使她更增烦恼,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顿足道:“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也管不得许多了。”香香公主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父亲,见他眼中全是红丝,知他忧急,轻轻拉着他手。
    李沅芷对别人全不理会,不断询问余鱼同别来情形。陈家洛对香香公主道:“你姊姊的意中人来啦,他定能劝她转来。”香香公主喜道:“真的么!姊姊怎么从来不跟我说。啊,姊姊坏死啦。”走到李沅芷面前,细细打量。木卓伦听了一愕,也过来看。
    李沅芷与木卓伦曾见过面,忙作揖见礼,见到香香公主如此惊世绝俗的美貌,怔住了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微笑着对陈家洛道:“你对这位大哥说,我们很是高兴,请他和我们同去找姊姊。”陈家洛这才和李沅芷行礼厮见,说道:“李大哥怎么也来啦?别来可好?”李沅芷红了脸,只是格格的笑,望着余鱼同,下巴微扬,示意要他说明。余鱼同道:“总舵主,她是我陆师叔的徒弟。”陈家洛道:“我知道,我们见过几次。”余鱼同笑道:“她是我师妹。”陈家洛惊问:“怎么?”余鱼同道:“她出来爱穿男装。”
    陈家洛细看李沅芷,见她眉淡口小,娇媚俊俏,那里有丝毫男子模样?曾和她数次见面,只因有霍青桐的事耿耿于怀,又觉此人俊美胜于自己,暗起自愧不如之念,由此不愿对她多看。虽隐隐觉她不是男子,但内心故意对其贬低,只当她油头粉脸,是个纨袴少年,全无英雄气概,殊不足道。这一下登时呆住,霎时之间千思万虑一齐涌到:“原来这人果是女子?我对霍青桐姑娘可全想岔了。她曾要我去问陆老前辈,我总觉尴尬,问不出口。她这次出走,岂不是为了我?她妹子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却教我何以自处?”众人见他突然失魂落魄的出神,都觉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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