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画哭了起来,说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敢作这等坏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抬头见明月西沉,繁星闪烁,说道:“我们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回陈府,陈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晴画喜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盘进来,盘上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
    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如隔世。他用银匙舀了一口百合汤喝,晴画已将他辫子打开,抹上头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他点心也已吃完。
    晴画道:“你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晴画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绉长衫,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着点儿,将就穿一穿吧。”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将长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长衫下摆,也觉心酸,将身边几锭金子都取出来,放在她手里,说道:“你拿去给你爹爹,叫他把你赎身回去。你好好嫁头人家。我去啦!”双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
    陈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纵马奔驰回杭,来到马善均家里,见大伙正围着石双英说话。石双英忙过来行礼,说道:“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来江南,连日连夜赶来,那知众位哥哥已和皇帝见过面,动过手。”陈家洛道:“十二哥这次辛苦了。还打听着什么消息么?”石双英道:“我一听到皇帝老儿南来,知是大事,没再能顾到别的。”陈家洛见他形容憔悴,料知他这几日中一定连夜赶路,疲劳万分,道:“快好好去睡一觉,咱们再谈。”
    石双英答应了出去,回头对骆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骆冰笑道:“多谢你啦。”石双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见到了这马的旧主韩文冲。”骆冰道:“怎么?他又想来夺马?”石双英道:“他没见到我。我在扬州客店里见到他和镇远镖局的几名镖头在一起,听到他们在骂咱们红花会,就去偷听。他们骂咱们下作,使蒙汗药,杀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与周绮听到这里,相对一笑。周绮忍不住插嘴道:“那天饶了他们不杀,这几个家伙还在背地里骂人,真不知好歹。”
    徐天宏问道:“这次镇远镖局在干什么了?”石双英道:“我听了半天,琢磨出来,他们是从北京护送一批御赐的珍物到海宁陈阁老府。”转头对陈家洛道:“那是总舵主府上的物事。我通知了江宁的易舵主,叫他们暗中保护。”陈家洛笑道:“多谢你,这次咱们可和镇远镖局联起手来啦。”石双英道:“他们总镖头这次亲自出马,可见对这枝镖看重得紧。”
    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周仲英等听得威震河朔王维扬也来了,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周仲英道:“王老镖头十多年前就不亲自走镖了,这倒是件希罕事儿。总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双英道:“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又听得他们护送的,除了总舵主府上珍物之外,还有一对玉瓶。”陈家洛道:“玉瓶?”石双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这次兆惠西征,回部虽然打了个胜仗,但清兵势大,久打下去总是不行的,因此还是送了这对玉瓶来求和。”大家听得回部打了胜仗,都十分兴奋,忙问端详。
    石双英道:“听说兆惠的大军因为军粮给咱们劫了,连着几天没吃饱饭,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兵的埋伏,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
    周绮悄声对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这是你的计策,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着低声道:“这是你叫我想的法儿!”
    石双英又道:“兆惠等得军粮一到,又会再攻,这仗可没打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作主,叫人送到江南来请皇帝发落。王维扬这老儿自己出马,我想就是为了这对玉瓶。”陈家洛道:“莫说一对玉瓶,就算再多奇珍异宝,皇帝也不会答允讲和。”石双英道:“我听镖局的人说,要是答允求和,当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则就得交还,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点损伤。”
    陈家洛向徐天宏使了个眼色,两人相偕走入西首偏厅。陈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见到了皇帝。他说三天之后就回北京,回京之前,定要把四哥杀了。”徐天宏吃了一惊,道:“咱们既知四哥给监在提督李可秀的内衙,现下情势危急,那便马上动手。”陈家洛道:“料想皇帝还未回到杭州,高手侍卫都跟着他,咱们救人较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陈家洛说起乾隆在海宁观潮,要修海塘,却不提祭坟之事。
    徐天宏将桌上的笔砚纸张搬来搬去,东放一件,西摆一件,沉思不语。陈家洛知他是在筹划救人方略,静坐一旁,不去打乱他的思路。过了半晌,徐天宏道:“总舵主,咱们力强,对方力弱,可以强攻。”陈家洛点头称是。两人商量已定,回到厅上召集群雄发令。
    陈家洛双掌一击,朗声说道:“咱们马上动手,去救文四当家。”群雄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十三哥,你率领三百名会水的弟兄,预备船只,咱们一得手,大伙坐船退入太湖。”蒋四根接令去了。陈家洛道:“马大挺马兄弟,你收拾细软,将心砚和这里弟兄们的家眷先送上船。”马大挺也接令去了。陈家洛道:“十二哥,你太过累了,也上船去休息。其余众位哥哥随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现下请七哥布置进攻,大伙儿听他分派。”
    徐天宏道:“四嫂,你于巳时正,到提督府东首的兴隆炮仗店放火,然后赶到提督府西门,会齐大伙进攻。”骆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马大哥,你派人把兴隆炮仗店的老板伙计全都请来,不必跟他说什么原因,事完之后,加倍补还他店里损失。再招齐全城各街坊水龙队,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百名绿营中的弟兄,辰时正在此听令。”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召集会众。
    徐天宏道:“八弟,你率二百名弟兄,一百名用手车装满稻草,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卖柴的农夫樵子。九弟,你率领水龙队,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绮妹妹,你率一百名弟兄,扮作难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镬。”周绮笑道:“又用镬子又用油,炒菜么?”徐天宏道:“我自有用处。十弟,你率领一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各推一辆手车,车中装满石灰。”群雄听徐天宏分派,都觉好笑,但各应令。
    徐天宏又道:“马大哥,你扮作清兵军官,率领三百名绿营弟兄在外巡逻,不许闲杂人等走近,不许提督府的人出外报讯。义父带同孟大哥、安大哥从南墙攻进去。总舵主、道长与我从西墙攻入,三哥、五哥、六哥从北墙攻入。”他分派已定,将预定的计谋详细说了,群雄俱赞妙计。
    马善均立刻分头派人拿了银子出去采办用品,招集人马。红花会在杭州势力甚大,一时三刻之间都预备好了。群雄赶着吃饭,摩拳擦掌,只待厮杀。
    饱餐已毕,各人乔装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进发。陈家洛对徐天宏道:“孙子兵法说:‘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你既用火攻、水攻,还有油攻、石灰攻,瞧这李可秀还能抵挡?”正说话间,只听得噼啪轰隆之声大作,红光冲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骆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爆炸开来,附近居民纷纷逃窜,登时大乱,看提督府时却毫无动静。她站在墙边等候,不一会,只见提督府高墙边数百名兵士一排站开,弯弓搭箭,戒备森严,另有数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墙头守候,竟不出来救火。骆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颇有谋略,他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外面尽管骚乱,他却以逸待劳。
    混乱中只见数百名卖柴乡民拥将过来,似乎见到火头甚是惊慌,把挑着的稻草一担担乱丢在地。提督府中奔出一名军官,大骂:“混蛋,柴草丢在这里岂不危险,快挑走!”举起马鞭乱打,众乡民四散奔逃。忙乱中锣声大作,数十辆水龙陆续赶到,这时提督府外稻草已经烧着,渐次延烧过来。叫喊声中周绮所率领的一百名假难民也都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镬,将油倒在镬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来。
    李可秀站在墙头观看火势,见外面人众来得古怪,派参将曾图南出去查看。曾图南走到难民身旁,喝问:“你们干什么?”周绮笑道:“我们炒菜吃,你不见么?”曾图南骂道:“混帐忘八羔子,快滚,快滚!”
    正争吵间,马善均已率领绿营兵丁赶到,四下里把提督府团团围住,驱散闲杂人众。曾图南叫道:“带兵的是那一位大人,快请过来,轰走这些奸民……”话未说完,周绮已用木杓舀起一杓滚油,向他脸上浇去。曾图南头脸一阵剧痛,摔倒在地,随从兵丁大惊,忙扶起了向府内逃去。墙头清兵看得明白,乱箭射了下来。
    红花会众兄弟躲在柴草手车之后,弩箭一枝也射他们不到。这时油已煮滚,卫春华督率水龙队,将热油倒入水龙,向墙头射去。清兵出乎不意,不及闪避,惨声号叫,纷纷从墙头跌下。
    李可秀知是红花会聚众劫狱,忙派人出外求救,亲率兵将在墙头抵御。那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马善均带领的绿营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见火头越烧越近,只急得双脚乱跳。
    其实徐天宏只烧稻草,旨在虚张声势,他怕真的烧了提督府,那时如果文泰来不及救出,岂不糟极?这时滚油已经浇完,改浇冷水。章进督率人众,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块块的抛进署内,水龙喷上冷水一淋,石灰烧得沸腾翻滚,清兵东逃西窜。陈家洛大呼:“冲啊!”众兄弟一鼓作气,四面涌进府去。一百名假难民却仍在府外烧水。
    清兵各挺刀枪迎战。章进挥动狼牙棒,横扫直砸。两旁杨成协与卫春华各率会众猛冲过来。清兵且战且退,成千官兵挤在演武场上,红花会会众将之隔成一堆堆的围攻。
    徐天宏以红花会切口高声传令,会众突然四下散开,人丛中推出数十架水龙,沸滚的热水大股射出。清兵烫得四散奔逃,有的滚地哭喊,有的朝人丛中乱挤。徐天宏叫道:“水龙暂停!”向清兵喝道:“要性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让清兵稍有犹豫,随即叫道:“放水!”数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阵中冲去。清兵慌乱无主,都伏下地来。
    李可秀正惶急间,忽见一名少年从外挺剑奔进,拉住他手便走,叫道:“爹爹快走!”正是穿了男装的李沅芷。
    陈家洛、无尘等人已在提督府内内外外寻了一遍。骆冰不见丈夫影踪,随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乱打喝问,那清兵只是求饶,看样子真的不知文泰来监禁之所。
    忽然一个蒙面人斜刺里跃出,挺剑向骆冰刺来。骆冰右手短刀格开,左手长刀还了他一刀。那人举剑一挡,哑着嗓子道:“要见你丈夫,就跟我来!”骆冰一怔,那人回头就走。骆冰叫道:“你说什么?”跟着追去。章进、周绮怕她有失,随后赶去。
    那蒙面人转弯抹角,直向后院奔去。骆冰、周绮、章进在后紧跟。骆冰不住叫道:“你是谁?”蒙面人不应,穿过几个月洞门,已奔进了花园,沿路尽是死尸,想是无尘等来找寻时所杀。那人跑到一座花坛之旁,绕坛转了一圈,连拍四下手掌,叫道:“在花坛下面……”一言未毕,忽见李可秀父女奔进园来,后面常氏双侠紧追不舍。
    那蒙面人跃到常氏双侠面前,举剑一挡,李氏父女乘机跃上墙头。常伯志飞抓挥出,蒙面人挺剑挡过飞抓,身子后跃。常氏兄弟接战时素来互相呼应,兄弟两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飞抓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敌人退路,那人向后一退,刚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扫,扫中肩头,登时跌出数步,骆冰大叫:“五哥、六哥,那是自己人,别伤了他。”
    常氏双侠一怔,那人已从花园门中穿了出去。骆冰把此人的奇怪举动向常氏双侠简略一说。双侠看那花坛,见无特异之处,正在思索,章进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你在那里,咱们救你来啦!”挥动点钢狼牙棒,把花坛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一阵乱打。
    常赫志一瞥间,见一只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过去看时,见是一个铁环,用力提拉,只听得轧轧声响,花坛慢慢移开,露出一块大石板来。周绮知道下面必有机关,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陈家洛等人都叫了进来。
    常氏双侠、章进、骆冰四人合力抬那石板,但竟如生铁铸成一般,纹丝不动。骆冰大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板上静听,下面声息全无。徐天宏看那石板并无异状,退后数步,想再看那花坛,日光微斜,忽见那石板右上角隐隐绘着一个太极八卦图,忙跳上石板,用单拐头在太极图中心一揿,并无动静,又使力按落,忽觉脚下晃动,急忙跳开。
    石板突然陷落,骆冰喜极,大叫一声,正待跳下,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住,就在此时,下面飕飕飕的射上三箭。骆冰暗暗吃惊。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级,陈家洛道:“五哥、六哥,你们守在洞口。我们下去!”这时无尘、赵半山、周仲英、杨成协、孟健雄等都已得讯赶到,纷纷拥入。章进挥动狼牙棒,当先开路。
    石级走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群雄直奔进去,甬道尽头现出一扇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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