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纵身后跃,左手已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支沟”两穴。小龙女身无凭依,晃了一晃,便欲摔倒,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过来靠在小龙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迅如脱兔,乃古墓派的嫡传轻功,群道眼睛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掌握,动弹不得。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等久经大敌,本来也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料定他已知难而退,那知他竟长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还剑背上两事,竟成为腾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发喊,各挺长剑,但孙不二既入其手,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晚辈回头向你赔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重阳宫后殿。群道跟随在后,满脸愤激,却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后殿。杨过回过头来,朗声说道:“各位请都站在殿外,谁都不可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如要动手,我二人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
    王处一低声问:“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敢加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到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挟制,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禁失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说道:“对不住!”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两穴,令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阳画像之前,双双并肩而立。
    只见画中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字。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见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笔法却一般无异,说道:“这画也是祖师婆婆的手笔。”小龙女点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祖师婆婆所绘,当真再好不过。”
    杨过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罢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站着不跪,说道:“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罢!”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什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她顿了一顿,说道:“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好?”说到这里,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柔声道:“我真愿咱两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对我的恩情。倘若不能,倘若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个时辰,咱们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干,神色已欢喜无限,在蒲团上盈盈跪倒。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齐向画像拜倒,均想:“咱二人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时,福缘深厚已极。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什么。”两人相视一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小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杨过又道:“祖师爷,弟子杨过冒犯了全真教,真正对不住之至,这里跟您老人家磕头赔罪。弟子对祖师爷,心中实在尊敬万分。全真教今后若有所需,弟子奉命驱策,必效奔走之劳。”说着又磕了几个头。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不能移动,于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觉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为虽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又听得杨过说冒犯了全真教,磕头赔罪,今后奉命驱策。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阻挡之心登时尽去,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收男弟子,更不许我嫁人,我却没一件遵守。咱二人灾劫重重,原本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祖师婆婆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他们却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有知,未必便说咱们的不是!”他说这番话神采飞扬,当真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概。
    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猛响,砖瓦纷飞,椽子断折,声势惊人,只见屋顶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堕下来。
    杨过与小龙女在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怒。刘处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计,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向门下弟子低声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跪拜之时,到前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钟,刘、丘、王、郝四道共托,飞身上了殿顶,料准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个大洞,对准孙不二摔将下来。四道武功了得,巨钟虽重,落下时却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岂不束手受缚?
    杨过见巨钟跌落,已知其理,立即抽玄铁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重达千斤,但这一剑劲力奇强,又从旁而至,巨钟凌空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便要压在孙不二身上。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破洞中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剑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见孙不二便要血肉横飞,给巨钟压得惨不可言。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只见那口钟竟仍将孙不二全身罩住了,钟旁既无血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妇大喜日子,何苦伤害人命?这老道姑不过脾气乖僻,又不是有甚过恶。”心念甫动,右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动孙不二身下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刘丘王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一待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扬,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
    杨过将玄铁剑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龙女往殿后跃去。
    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呐喊叫嚷声中,各人仍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殿后,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长春真人吩咐,不可伤了他二人!”
    刘处玄于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便见院子中剑光闪闪,知有人拦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这四人谅来不致对我施展杀招。”抱了小龙女纵回殿中。小龙女双手抱着他头颈,柔声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什么。”杨过道:“不错!”右腿飞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虚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能出腿伤敌,却也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布不成阵法,倘若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给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进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后殿中本就乱成一团,多了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蜜蜂飞进来后却立时乱叮乱刺。这些蜜蜂殊非寻常,乃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遭叮,登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在地下打滚呼叫,更乱上加乱。
    周伯通本来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龙女的玉蜂蜜浆后,生怕再见到她,襄阳城是不去的了,便上终南山来,要找到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害得师叔祖九死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琢磨出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罢了,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山上玉蜂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玉蜂惯于小龙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顽童见情势不妙,只得飞奔逃入重阳宫来,想找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宫中闹得天翻地覆,热闹无比。
    他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瓶子向小龙女抛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好姑娘快来救命。”杨过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
    这时殿上蜂群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给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不进的安稳处所躲避,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忙运力扳开铜钟,却见钟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推出钟外,自行钻入,一松手,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你们总不能合力掀开这口大钟,再也咬不到我老顽童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出去。”小龙女听到他说话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是他媳妇了。”当即应道:“是!”极为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挥舞几下,呼叱数声。
    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开路,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二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殿后,喝住众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钟外情形,猛觉那钟给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双臂伸出,撑住钟壁,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当的一声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了,来,咱们一齐动手!”
    当下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齐声喝道:“起!”四股大力挤在一起,将钟抬得离地三尺,却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原来他手脚张开,撑在钟壁之内,连着巨钟给一齐抬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见。四人“咦”的一声,一怔之间,一条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钟旁。
    丘处机等重又上前见礼。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罢了,罢了,乖孩儿们平身免礼!”这时丘处机等均已须发皓然,周伯通却仍叫他们“乖孩儿”。
    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瞥眼见到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么?”左手将巨钟一推,掀高两尺,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左手松开,巨钟合上,口中还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上除他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把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机等深知师叔的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道:“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里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剧毒无比,一咬之下,老顽童老命难保,幸亏那小姑娘救我,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话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张西望的找寻小龙女。
    便在此时,十余名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烧蜂,怕延烧道藏。丘处机等吃了一惊,那藏经阁是全真教重地,历代道藏、王重阳和七弟子的著作,以及教中重要文卷均藏在阁中,若有疏虞,损失不小。丘处机道:“咱们过去瞧瞧,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
    王处一见门下首徒赵志敬给周伯通罩在钟内,心想:“周师叔行事胡涂,这事未必便是志敬之错,回头再详细查问。”生怕巨钟密不通风,闷死了他,叫来三名弟子相助,奋力将钟扳高数寸,伸足拨过一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随后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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