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牯牛自然是杨过赶进庙去的。他听到李莫愁师徒的声音,当即溜出后门,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话,便知李莫愁是要来取陆无双性命,灵机一动,奔到牯牛之旁,将陆无双那柄给铁鞭砸落在地的单刀拾起,再拾了几根枯柴,分别缚上牛角,取火燃着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脚抱住牛身,驱牛冲进庙去,一把抱起陆无双,仍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庙去。他行动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样古怪,饶是李莫愁精明,只因事出不意,却也没瞧出破绽。待得她追上牯牛,杨过早已抱着陆无双跃入长草中躲起。
    这一番颠动,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于杨过怎样相救、怎样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样跃入草丛,她都迷糊不清,过了好一阵,神智稍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忙按住她口,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脚步声响,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见了人?”远处李莫愁道:“咱们走罢。这小贱人定逃得远了。”但听洪凌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无双又气闷又痛楚,又待呼痛,杨过仍按住她嘴不放。
    陆无双微微一挣,发觉让他搂在怀内,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杨过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上当,你师父在骗你。”这句话刚说完,果然听得李莫愁道:“当真不在此处。”说话声音极近,几乎就在二人身旁。陆无双吃了一惊,心道:“若不是傻蛋见机,这番可没命了!”原来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说走,其实是施展轻功,悄没声的掩了过来。陆无双险些中计。
    杨过侧耳静听,这次她师徒俩才当真走了,松开按在陆无双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陆无双道:“放开我。”杨过轻轻将她平放草地,说道:“我立时给你接好断骨,咱们须得赶快离开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脱不了身啦。”陆无双点了点头。杨过怕她接骨时挣扎叫痛,惊动李莫愁师徒,当即点了她麻软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说道:“千万别作声。”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色内衣,内衣之下是个杏黄色肚兜。杨过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见陆无双秀眉双蹙,紧闭双眼,又羞又怕,浑不似一向的蛮横模样。杨过情窦初开,闻到她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陆无双睁开眼来,轻轻的道:“你给我治罢!”说了这句话,又即闭眼,侧过头去。杨过双手微微发颤,解开她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么也不敢用手触摸,心中只当她是小龙女:“倘若她是姑姑,这般畅开了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敢不敢瞧她胸脯?呸,姑姑的胸脯比这个美上一百倍,她只要不恼,我自然要瞧。”他对小龙女敬畏之心犹在,但想到她时,敬畏之中不免加上几分男女间的相思之情。
    陆无双等了良久,但觉微风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颇有寒意,转头睁眼,却见杨过正自痴痴的瞪视,怒道:“你……你瞧……瞧……什么?”杨过一惊,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身似电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道:“快闭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
    杨过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别哭。”果真闭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里衣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见月光映在杨过脸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正偷看她脸色,与她目光一碰,忙转过头去。此时她断骨对正,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心想:“这傻蛋倒真有点本事。”她此时自已看出杨过实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对之嘲骂轻视,现下纵然蒙他相救,却也不肯改颜尊重,问道:“傻蛋,你说怎生是好?呆在这儿呢,还是躲得远远地?”杨过道:“你说呢?”陆无双道:“自然走啊,在这儿等死么?”杨过道:“到那儿去?”陆无双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杨过道:“我要寻我姑姑,不能去那么远。”陆无双一听,脸色沉了下来,道:“好罢,那你快走!让我死在这儿罢。”
    陆无双如若温言软语的相求,杨过定不答允,但见她目蕴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龙女生气的模样,不由得难以拒却,心想:“说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陆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报,天可怜见,却教我撞见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极,但无法拒绝陆无双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辩解罢了,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
    陆无双怒道:“你抱我干么?”杨过笑道:“抱你去江南啊。”陆无双大喜,噗哧一笑,道:“傻蛋,江南这么远,你抱得我到么?”话虽这么说,却安安静静的伏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这时那头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杨过生怕给李莫愁师徒撞见,尽拣荒僻小路行走。他脚下迅捷,上身却稳然不动,全没震痛陆无双的伤处。陆无双见身旁树木不住倒退,他这一路飞驰,竟有如奔马,比自己空身急奔还更迅速,轻功实不在师父之下,暗暗惊奇:“原来这傻蛋身负绝艺,他小小年纪,怎能练到这一身本事?”不久东方渐白,她抬起头来,见杨过脸上虽脏,却容貌清秀,双目更灵动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动,渐渐忘了胸前疼痛,过了一阵,竟尔在他怀抱中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杨过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轻轻将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休息。陆无双睁开眼来,浅浅一笑,说道:“我饿啦,你饿不饿?”杨过道:“我自然也饿,好罢,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站起身来,又抱起了她,但抱了半夜,双臂微感酸麻,便举起她坐在自己肩头,缓缓而行。
    陆无双两只脚在杨过胸前轻轻的一荡一荡,笑道:“傻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总不成在别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杨过道:“我没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陆无双愠道:“你不说就算啦!那你师父是谁?”杨过听她提到“师父”二字,他对小龙女极是敬重,那敢轻忽玩闹,正色答道:“我师父是我姑姑。”陆无双信了,心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武艺。”又问:“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杨过呆头呆脑的道:“她是住在家里的,派什么的我可不知道啦。”陆无双嗔道:“你装傻!我问你,你学的是那一门子武功?”杨过道:“你问我家的大门吗?怎么说是纸糊的,那明明是木头的。”陆无双心下沉吟:“难道此人当真是傻蛋?武功虽好,人却痴呆么?”温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说,你为什么救我性命?”
    杨过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陆无双道:“你姑姑是谁?”杨过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陆无双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真是傻的。”本来已对他略有温柔之意,此时却又转生厌憎。杨过听她不再说话,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啦?”陆无双哼了一声。杨过又问一句。陆无双嗔道:“我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傻蛋,你闭着嘴巴!”杨过知她此时脸色定然好看,不过她坐在自己肩头,难以见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时,来到一个小市镇。杨过找了一家饭店,吃过饭后,陆无双取出银子,叫杨过去买头驴子,付了饭钱后,跨上驴背。但刚上驴背,断骨处便即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那驴子的脾气倔强,挨到墙边,将她身子往墙上擦去。陆无双手脚都无力气,惊呼一声,竟从驴背上摔落。她右足着地,稳稳站定,牵动伤处,疼痛难当,怒道:“你明明见我摔下来,也不来扶。”杨过傻笑几下,却不说话。陆无双道:“你扶我骑上驴子去。”杨过依言扶她上了驴背。那驴子一觉背上有人,立时又要捣鬼。
    陆无双道:“你快牵着驴子。”杨过道:“不,我怕驴子踢我。要是我那条大牯牛跟着来,可就好了。”陆无双气极:“这傻蛋说他不傻却傻,说他傻呢,却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好罢,你也骑上驴背来。”杨过这才一笑跨上驴背,双手搂在她腰里,两腿微一用力,那驴子但感腹边大痛,那里还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杨过道:“向那儿走?”陆无双早已打听过路径,本想东行过潼关,再经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想大路上容易撞到师父或丐帮,不如走小路,经竹林关,越龙驹寨,再过紫荆关南下,虽然路程迂远些,却太平得多,沉吟一会,向东南方一指,道:“往那边去。”
    驴子蹄声得得,缓缓而行,刚出市集,路边一个农家小孩奔到驴前,叫道:“陆姑娘,有件物事给你。”说着将手中一束花掷了过来,转头撒腿就跑。陆无双伸手接过,见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缚着一封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黄纸,见纸上写道:
    “尊师转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黄纸粗糙,字迹却颇秀雅。陆无双“咦”了一声,惊疑不定:“这小孩是谁?他怎知我姓陆?又怎知我师父即会追来?”问杨过道:“你识得这小孩,是不是?是你姑姑派来的?”
    杨过在她脑后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这明明是个寻常农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信是谁写的?看来倒是好意。要是李莫愁追来,那便如何是好?”他虽学了玉女心经和九阴真经,一身而兼修武林中两大秘传,但毕竟时日太浅,虽知秘奥,修为未至,也是枉然,若给李莫愁赶上,可万万不是敌手,青天白日的无处躲藏,正自沉吟无计,听陆无双问起,答道:“我不识得这小傻蛋,看来也不是我姑姑派来的。”
    刚说了这两句话,只听吹打声响,迎面抬来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迎娶新娘。虽是乡间村夫的粗鄙鼓乐,却也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杨过心念一动,问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第九回
    百计避敌
    陆无双正自惶急,听他忽问傻话,怒道:“傻蛋!又胡说什么?”杨过笑道:“咱们来玩拜天地做亲。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脸上披了红布,别人说什么也瞧你不见。”陆无双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过师父?”杨过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此时情势紧迫,陆无双也无暇斥骂,心想:“这傻蛋的主意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实在亦无别法。”问道:“怎么扮法啊?”杨过不敢多挨时刻,扬鞭在驴臀上连抽几鞭,驴子发足直奔。
    乡间小路狭窄,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塞住了路,两旁已无空隙。迎亲人众见驴子迎面奔来,齐声叱喝,叫驴上乘客勒缰缓行。杨过双腿一夹,却催得驴子更加快了,转眼间已冲到迎亲的人众跟前。早有两名壮汉抢上前来,欲待拉住驴子,以免冲撞花轿。杨过皮鞭挥处,卷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时将二人摔在路旁,向陆无双道:“我要扮新官人啦。”身子前探,右手伸出,已将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新郎提过。
    那新郎十七八岁年纪,全身新衣,头戴金花,突然给杨过抓住,吓得魂不附体。杨过举起他身子向上抛掷,待他飞上丈余,再跌下来时,在众人惊呼声中伸手接住。迎亲的共有三十来人,半数倒是身长力壮的关西大汉,见他如此本领,新郎又落入他手中,那敢上前动手?一个老者见事多了,料得大盗拦路行劫,抢上前来唱个肥喏,说道:“大王请饶了新官人。大王要多少盘缠使用,大家尽可商量。”杨过向陆无双笑道:“媳妇儿,怎么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还傻。”陆无双道:“别瞎缠啦,我好似听到了师父花驴上的铃子声响。”
    杨过一惊,侧耳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心想:“她来得好快啊。”说道:“铃子?什么铃子?是卖糖的么?那好极啦,咱们买糖吃。”转头向那老者道:“你们全都听我的话,就放了他,要不然……”说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上抛。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将起来。那老者不住作揖,道:“全凭大王吩咐。”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媳妇儿,她见你们玩拜天地做亲,很是有趣,也要来玩玩……”陆无双斥道:“傻蛋,你说什么?”杨过不去理她,说道:“你们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儿。”
    儿童戏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做亲之事,普天下皆然,不足为异。但万料不到一个拦路行劫的大盗忽然要闹这玩意,众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二人时,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妙龄少女,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相像。众人正没做理会处,杨过听金铃之声渐近,跃下驴背,将新郎横放驴子鞍头,让陆无双守住了,自行到花轿跟前,掀开轿门,拉了新娘出来。
    那新娘吓得尖声大叫,脸上兜着红布,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杨过伸手拉下她脸上红布,但见她脸如满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紧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摸。新娘子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声。杨过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饶她性命,快给我媳妇儿换上新娘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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