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让郭靖负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虽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问:“蓉儿,你还好吗?”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数着他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转身倒走十三步。”
    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奇幻,她愈能闭了眼说得清清楚楚,倘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的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数步,似乎越行越迂回迢遥,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
    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膝,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
    郭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稍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一遍,仍没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
    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此时却救伤要紧,然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不是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什么都知道。”黄蓉道:“走到圆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处果然打有一根根木椿。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全在蓉儿料中。”
    原来墙里是座院子,分为两半,左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
    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请贤主人大度包容。”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
    郭靖将黄蓉轻轻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思路,一时不敢开口。
    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计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现怒容,似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黄蓉轻声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那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颇为白嫩,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
    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颇识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甚为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个未知数)。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
    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
    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微微摇晃,突然一交坐落细沙,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个九宫之图。
    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为奇。就说四四图罢,十六字依次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
    黄蓉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你或者未曾听过,其实那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有人教过我而已。”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到这句时,声音甚为严厉。
    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锳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本来叫做‘神算子’锳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省去了。
    郭靖作揖相谢。锳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中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锳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拉起黄蓉负在背上。锳姑冷笑道:“我锳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无礼了。”身形略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锳姑抵挡不住,劲道只使了二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
    眼见掌风袭到锳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那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给她这么一带,竟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锳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滑溜,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均各暗暗诧异。锳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到锳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危急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斗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锳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免令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给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桃华落英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败。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跟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跟她多所纠缠,更不欲损她伤她,是以掌力之中留了八分,可是这女子功夫了得,稍有疏忽,只怕两人的命都要送在此处,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已不可分辨。
    锳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又怎受得起这股大力,若非墙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滑到了一边,但她身子也免不了剧烈震动,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锳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戳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的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心道:“她这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道儿。”当即身子微侧,锳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便仍以刚才使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开。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都心中暗惊,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非只有挨打的份儿?”锳姑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如此了得?自因明师指教之故。”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当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出手又对我有意容让,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将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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