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笑道:“洪帮主传授此棒给你之时,难道没教你要牢牢拿住,别轻易给人抢去么?”格格笑声之中,双足轻点,从简梁二老间斜身而过,直欺到杨康面前。简长老左腕翻处,反手擒拿,但黄蓉这一跃正是洪七公亲授的“逍遥游”身法,灵动如燕,简长老这一下便拿了个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实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头只微微一震,便听得棒声飒然,横扫足胫而来。简梁二老忙跃起避过。黄蓉笑道:“这一招的名称,可得罪了,叫作‘棒打双犬’!”白衫飘动,俏生生的站在轩辕台东角,那根碧绿晶莹的竹杖在她手中映着月色,发出淡淡微光。这一次夺杖起落更快,竟没人看出她使的是什么手法。
    郭靖高声叫道:“洪帮主将打狗棒传给谁了?难道还不明白么?”台下群丐见她接连夺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纷纷议论。
    鲁有脚朗声道:“众位兄弟,这位姑娘适才出手,当真是老帮主的功夫。”简长老和彭梁二人对望一眼,他三人跟随洪七公日久,知道这确是老帮主的武功。简长老说道:“她是老帮主的弟子,自然得到传授,那有甚希奇?”鲁有脚道:“自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简长老难道不知这个规矩?”简长老冷笑道:“这位姑娘学得一两路空手夺白刃的巧招,虽然了得,却未必就是打狗棒法?”
    鲁有脚心中也将信将疑,说道:“好,姑娘,请你将打狗棒法试演一遍,倘若确是老帮主真传,天下丐帮兄弟自然倾心服你。”简长老道:“这套棒法咱们都是只闻其名,没人见过,谁能分辨真假。”鲁有脚道:“依你说怎地?”简长老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只要这位姑娘以棒法打败了我这对肉掌,姓简的死心塌地奉她为主。若再有二心,教我万箭透身,千刀分尸。”鲁有脚道:“嘿,你是本帮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闻江湖。这位姑娘有多大年纪?她棒法纵精,怎敌得过你数十年寒暑之功?”
    两人正自争论未决,梁长老性子暴躁,已听得老大不耐,挺刀扑向黄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看刀!”呼呼呼连劈三刀,寒光闪闪,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开黄蓉身上要害之处,又快又准,不愧是丐帮高手。
    黄蓉将竹棒往腰带中一插,足下未动,上身微晃,避开三刀,笑道:“对你也用得着打狗棒法?你配么?”左手进招,右手竟来硬夺他手中单刀。
    梁长老成名已久,见这乳臭未干的一个黄毛丫头竟对自己如此轻视,怒火上冲,三刀一过,立时横砍硬劈,连施绝招。简长老此时对黄蓉已不若先前敌视,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只怕梁长老卤莽从事,伤害于她,叫道:“梁长老,可不能下杀手。”黄蓉笑道:“别客气!”身形飘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间连变了十几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驰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这是莲花掌!”那胖丐跟着叫道:“咦,这小姑娘也会铜锤手!”他叫声未歇,台上黄蓉又已换了拳法,台下丐帮中的高手一一叫了出来:“啊,这是帮主的逍遥游。”“啊哈,她用铁帚腿法!这招是‘垂手破敌’!”
    洪七公生性疏懒,不喜收徒传功,丐帮众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传授一招两式,作为奖励。黎生办事奋不顾身,也只受传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龙摆尾”。洪七公又有一个脾气,一路功夫传了一人之后,不再传给旁人,是以丐帮诸人所学各自不同,只有黄蓉乖巧伶俐,烹饪手段又高,既得他喜爱,又以佳肴美食相羁绊,才在长江之滨的姜庙镇上学得了他数十套武功,只不过她爱玩贪多,每一路武功只学得几招。洪七公也懒得详加指点,眼见黄蓉学得一知半解,徒具形式,却也不加理会,这时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将洪七公亲传的本领一一施展,群丐中有学过的,都情不自禁的呼叫出口。
    梁长老刀法精妙,若凭真实功夫,实在黄蓉之上,只是她连换怪异招数,层出不穷,一时眼花缭乱,不敢进招,只将一柄单刀使得泼水不进,紧紧守住门户。
    刀光拳影中黄蓉忽地收掌当胸,笑道:“认栽了么?”梁长老未展所长,岂肯服输?单刀从怀中斗然翻出,纵刃斜削。黄蓉不避不让,任他这一刀砍下,只听众丐齐声惊呼,简长老与鲁有脚大叫:“住手!”梁长老也已知道不对,急忙提刀上挥,却已收势不及,正好砍在黄蓉左肩,暗叫:“不好!”这一刀虽然中间收劲,砍力不沉,却也非令黄蓉身上受伤不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麻,呛啷一声,单刀已跌落在地。他那里知道黄蓉身穿软猬甲,钢刀伤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惊又悔之际,腕后三寸处的“会宗穴”已为黄蓉使家传“兰花拂穴手”拂中。
    黄蓉伸足踏住单刀,侧头笑道:“怎么?”梁长老本以为这一刀定已砍伤对方,岂知她竟丝毫无损,惊得呆了,不敢答话,急跃退开。杨康说道:“她是黄药师的女儿,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软猬甲,那也没什么希奇。”
    简长老低眉凝思。黄蓉笑道:“怎么?你信不信?”鲁有脚连使眼色,叫她见好便收。他瞧出黄蓉武功虽博,功力却远不及梁长老深厚,若非出奇制胜,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简长老武功更在梁长老之上,黄蓉决非他敌手,但见她笑吟吟的不理会自己眼色,甚是焦急,欲待开言,双手手骨为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这时更加剧痛难熬,全身冷汗,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简长老缓缓抬头,说道:“姑娘,我来领教,领教!”郭靖在旁见他神定气闲,手涩步滞,也知黄蓉敌他不过,决意揽在自己身上,拾起捆缚过的牛皮索,抢上几步,奋力疾挥,牛皮索倏地飞出,卷住简长老那根给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钢杖,喝一声:“起!”那钢杖为绳索扯动,激飞而出。
    钢杖向着简长老从空矫矢飞至,迅若风雷,势不可当,简长老知道若伸手去接,手骨立断,急忙跃开,只怕伤了台下众丐,大叫:“台下快让开!”
    却见黄蓉倏地伸出竹棒,棒头搭在钢杖腰里,轻轻向下按落。武学中有言道:“四两拨千斤”,这一按力道虽轻,却是打狗棒法中一招“压扁狗背”的精妙招数,力道恰到好处,竟将钢杖压在台上,笑道:“你用钢杖,我用竹棒,咱俩过过招玩儿。”
    简长老惊疑不已,打定了不胜即降的主意,弯腰拾起钢杖,杖头向下,杖尾向上,躬身道:“请姑娘棒下留情。”杖头向下,是武林中和尊长过招时极恭敬的礼数,意思说不敢平手为敌,过招乃诚心求教。
    黄蓉竹棒伸出,一招“拨狗朝天”,将钢杖杖头挑得甩了上来,笑道:“不用多礼,只怕我本领不及你。”这钢杖是简长老已使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给她轻轻一挑,竟尔把持不住,杖头翻起,砸向自己额角,忙振腕收住,更加暗暗吃惊,当下依晚辈规矩让过三招,钢杖一招“秦王鞭石”,从背后以肩为支,扳击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疯魔杖法”。
    黄蓉见他这一击之势威猛异常,只要给他杖尾扫到,纵有猬甲护身,也难保不受内伤,不敢怠慢,展开师授“打狗棒法”,在钢杖闪光中欺身直上。钢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却只十余两,但丐帮帮主世代相传的棒法果然精微奥妙,虽两件兵器轻重悬殊,大小难匹,数招一过,那粗如儿臂的钢杖竟给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开。
    简长老初时只怕失手打断本帮的世传宝棒,出杖极有分寸,当与竹棒将接未触之际,立即收杖。岂知黄蓉的棒法凌厉无伦,或点穴道,或刺要害,简长老被迫收杖回挡,十余合后,四方八面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那里还有余暇顾到不与竹棒硬碰?
    郭靖大为叹服:“恩师武功,确是人所难测。”又想:“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所受的伤不知好了些没有?”忽见黄蓉棒法斗变,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将竹棒舞成个圆圈,宛似戏耍一般。
    简长老一呆,钢杖抖起,猛点对方左肩。黄蓉竹棒疾翻,搭在钢杖离杖头尺许之处,顺势向外牵引,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对方劲力。简长老只感钢杖似欲脱手飞出,忙运劲回缩,那知钢杖竟如是给竹棒黏住了,钢杖后缩,竹棒跟着前行。他心中大惊,连变七八路杖法,始终摆脱不了竹棒的黏缠。
    打狗棒法共有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黄蓉这时使的是个“缠”字诀,竹棒有如一根极坚韧的细藤,缠住了大树树干,任那树粗大数十倍,不论如何横挺直长,休想再能脱却束缚。更拆数招,简长老力贯双膀,使开“大力金刚杖法”,将钢杖运得呼呼风响,但他挥到东,竹棒跟向东,他打到西,竹棒随到西。黄蓉毫不用力,棒随杖行,看来似乎全由简长老摆布,其实是如影随形,借力制敌,便如当年郭靖驯服小红马之时,任它暴跳狂奔,始终稳稳坐于马背。
    大力金刚杖法使到一半,简长老已更无怀疑,正要撤杖服输,彭长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头。”
    黄蓉道:“好,你来抓!”棒法再变,使出了“转”字诀。“缠”字诀是随敌东西,这“转”字诀却是令敌随己,但见竹棒化成了一团碧影,猛点简长老后心“强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各大要穴。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为棒端点中,非死即伤。简长老识得厉害,势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窜跃趋避。黄蓉的点打连绵不断,一点不中,又点一穴,棒端只在他背后各穴上晃来晃去。
    简长老无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纵,可是避开前棒,后棒又至。他脚下加劲,欲待得机转身,但他纵跃愈快,棒端来得愈急。台下群丐只见他绕着黄蓉飞奔跳跃,大转圈子。黄蓉站在中心,举棒不离他后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连身子也不必转动,好整以暇,悠闲之极。简长老的圈子越转越大,鲁长老与彭梁二长老不得不下台趋避。简长老再奔了七八个圈子,高声叫道:“黄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口中大叫,足下可丝毫不敢停步。
    黄蓉笑问:“你叫我什么?”简长老忙道:“对,对!小人该死,小人参见帮主。”要待回身行礼,却见竹棒仍毫不停留的戳来,只得继续奔跑,到后来汗流浃背,胡子上全是水滴。黄蓉气恼已消,也就不为已甚,笑上双颊,竹棒缩回,使起“挑”字诀,搭住钢杖向上甩出,将简长老疾奔的力道传到杖上,钢杖急飞上天。
    简长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见了她这打狗棒法神技,更没丝毫怀疑,齐声高叫:“参见帮主!”上前行礼。
    简长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黄蓉脸上吐去,却见她白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娇如春花,丽若朝霞,这一口唾液怎吐得上去?一个迟疑,咕的一声,将唾液咽入了咽喉,但听得头顶风响,钢杖落将下来,他怕黄蓉疑心,不敢举手去接,纵身跃开。
    人影闪动,一人跃上台来,接住了钢杖,正是四大长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长老。黄蓉为他用“慑心法”擒住,最是恼恨,见此人上来,正合心意,也不说话,举棒迳点他前胸“紫宫穴”,要用“转”字诀连点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简长老适才更加狼狈。彭长老狡猾异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简长老,他尚不敌,自己也就不必再试,见黄蓉竹棒点来,不闪不避,叉手行礼。
    黄蓉将棒端点在他“紫宫穴”上,含劲不发,怒道:“你要怎地?”彭长老道:“小人参见帮主。”黄蓉怒目瞪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转头,但说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祸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见他双目中精光逼射,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立即闭上眼睛。彭长老微笑道:“帮主,您累啦,您歇歇罢!”声音柔和,悦耳动听。黄蓉果觉全身倦怠,心想累了这大半夜,也真该歇歇了,心念这么一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
    简长老这时既已奉黄蓉为帮主,那就要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长老又欲行使“慑心术”,上前喝道:“彭长老,你敢对帮主怎地?”彭长老微笑,低声道:“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太倦啦,你莫惊扰她。”
    黄蓉心知危急,可是全身酸软,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叫道:“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什么‘移魂大法’?”
    郭靖早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邪法,立时上去将他一掌击毙,听黄蓉如此说,忙跃上前去,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
    黄蓉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她内功本有根基,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来,心神若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
    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计,突见她睁开双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便也报以微微一笑,但见她笑得更是欢畅,不知怎地,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快美异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
    黄蓉心想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只这一笑之间,已胜过了对方,当下便格格浅笑。彭长老心知不妙,猛力镇慑心神,那知这般惊惶失措,心神更为难收,眼见黄蓉笑生双靥,那里还能自制,站起身来,捧腹狂笑。只听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哟,又叫又笑,越笑越响,笑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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