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主旧事,都感诧异,心想凭她小小年纪,怎能知晓此事。黄蓉又道:“洪帮主降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对,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三丐脸上均现惭色,那降龙十八掌未蒙帮主传授一掌,反不及八袋弟子黎生倒得传授一招“神龙摆尾”。黄蓉又道:“刚才那位鲁长老虽说擅于下毒,我瞧本事却也平常。上个月西毒欧阳锋请我喝了三杯毒酒,那才有点儿门道。这两杯解毒酒,还是三位自己饮了罢。”说着将两杯调有药粉的药酒推到三丐面前。三丐微微变色,知她故意东拉西扯,不肯服药。
    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强,只不过白费了我们的一番好意。我只须点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异样?”郭靖、黄蓉一齐望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清朗。黄蓉心道:“那有什么异样?左右不过似一对亮晶晶的猪眼罢啦。”那丐又道:“两位望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下你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罢。”
    他说话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靖蓉二人果觉神倦眼困,全身无力。黄蓉微觉不妥,要想转头避开他眼光,可是一双眼睛竟让他目光吸住了,不由自主的凝视着他。那丐又道:“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罢,睡罢!舒服得很,静静的睡罢!”他话声越来越柔和好听。靖蓉二人不知不觉哈欠连连,竟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凉风吹拂,身有寒意,耳中隐隐似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轮朗月刚从东边山后升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酒楼上饮酒,怎么转瞬之间便已昏黑?昏昏沉沉中待要站起,更惊觉双手双脚均已给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已塞了麻核,只刺得口舌生疼。黄蓉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但他使了什么邪法,却难索解;一时间也不去多想,斜眼见郭靖躺在身边,正出力挣扎,先宽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时内力浑厚,再坚韧的绳索也会给他数崩即断,那知此刻他手脚运上了劲,身上绳索铮铮有声,竟纹丝不损,原来这绳索是以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加内劲,突然面上一凉,一片冰冷的剑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横眼瞧去,见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兵刃守在身边,只得不再挣扎,转头去瞧黄蓉。
    黄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势,再图脱身,侧过身来,更惊得呆了,发觉竟是置身于一个山峰之顶,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原来我们已给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顶上,怎地途中毫无知觉?”再回头过来,见十余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无声,一轮圆圆的明月,悬在远处山峰顶上,未到中天。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这正是丐帮大会。待会我只须设法开口说话,传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
    过了良久,群丐仍无动静,黄蓉好生不耐,然不能动弹,惟有苦忍,再过半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头顶,照亮了半边高台。黄蓉心道:“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给缚在这里,真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月光缓移,照到台边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爹爹讲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曾说相传黄帝于洞庭湖畔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此台便是纪念这回事了。
    过不多时,那高台已全浴在皓月之中,忽听得笃笃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起,忽缓忽急,或高或低,颇有韵律,却是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
    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声戛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个长老。这丐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
    那白胖丐者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位兄弟,天祸丐帮,当真是天大的灾难,咱们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一时群丐鸦雀无声。突然一人张口大叫,扑倒在地。四下里群丐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声振林木,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郭靖大吃一惊:“我们找寻不着师父,原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了。”不禁涕泪交流,只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蓉却想:“这胖子不是好东西,使邪法拿住我们。这人的话如何信得?他定是造谣。”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道:“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长老道:“鲁长老,帮主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来咒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处。杨相公,请您对众兄弟详细述说罢。”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杨康。
    他手持绿竹杖,走到高台之前,群丐登时肃静,但低泣呜咽之声兀自不止。杨康缓缓说道:“洪帮主于一个月之前,在临安府跟人比武,受到围攻,不幸失手而死。”
    群丐登时群情汹涌,纷纷叫嚷:“仇人是谁?快说,快说!”“帮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举围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
    郭靖听了杨康之言,由悲转怒,随即欣喜,心道:“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我们在一起,原来他是胡说八道。”黄蓉却想:“这小子是老骗子裘千仞的入室弟子,学会了他那套假传死讯的臭功夫。”
    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的,是桃花岛岛主东邪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黄药师久不离岛,众丐知他名头者不多,全真七子却威名远震。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在丐帮中均非泛泛之辈,自然均知七子之能,心想黄药师与帮主齐名,再加全真七子联手,帮主纵然武功卓绝,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个个悲愤异常。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为帮主报仇。
    杨康当日听欧阳锋说起,洪七公给他以蛤蟆功击伤,性命难保。他又道郭靖已让自己在禁宫中刺死,那知忽在岳阳楼撞见,大惊之下,指使丐帮三长老设法将两人擒住,尽快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黄药师、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邪和七子却非同小可,便信口将杀害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他们头上,好让丐帮倾巢而出,盼能将桃花岛及全真教挑了,除了大患。
    群丐纷扰声中,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说道:“众兄弟,听我一言。”此人须眉皆已斑白,五短身材,四长老中年岁最大,一开口说话,余人立时寂然无声,显是在丐帮中大有威望。只听他说道:“眼下咱们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遵从洪帮主遗命,奉立本帮第十九代帮主。第二件是商量怎生给洪帮主报仇雪恨。”群丐轰然称是。
    鲁有脚却高声道:“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在地下抓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丐大放悲声。
    黄蓉心道:“我师父好端端地又没死,你们这些臭叫化哭些什么?哼,你们没来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累得你们空伤心一场,这才叫活该呢。”
    众丐号哭了一阵,简长老击掌三下,众丐逐一收泪止声,有人仍呜咽不止。简长老道:“本帮各路兄弟今日在岳州君山大会,本来为的是要听洪帮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继承之人,现下老帮主既不幸归天,就须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若无遗命,便由本帮四位长老共同推举。这是本帮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规矩,众位弟兄,是也不是?”众丐齐声称是。彭长老道:“杨相公,老帮主临终归天之时,有何遗命,请你告知。”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帮的兴衰成败,倒有一大半决定于帮主是否有德有能。当年第十七代石帮主昏庸懦弱,武功虽高,但处事不当,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丐帮声势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强行镇压两派不许内哄,丐帮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风。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皆知晓,是以一听到要奉立帮主,人人全神贯注,屏息无声。
    杨康双手持定绿竹杖,高举过顶,朗声说道:“洪帮主受奸人围攻,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在下路见不平,将他藏在舍间地窖之中,骗过群奸,当即延请名医,悉心给洪帮主诊治,终因受伤太重,难以挽救。”众丐发出一片唏嘘之声。杨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帮主临终之时,将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帮主的重任。”此言既出,众丐无不耸动,万想不到丐帮帮主的重任,竟会交托给如此一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
    杨康在临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见胖瘦二丐竟对己恭敬异常。他心下讶异,一路上对二丐不露半点口风,却远兜圈子、旁敲侧击的套问竹杖来历。二丐见他竹杖在手,便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未到岳州,他于丐帮的内情已知晓了十之六七,只帮中严规不得为外人道的机密,他既不知发问,二丐自也不提。他想丐帮声势雄大,帮主又具莫大威权,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乘机自认了帮主,便可驱策帮中万千兄弟。他细细盘算,觉此计之中实无破绽,于是编了一套谎话,竟在大会中假传洪七公遗命,意图自认帮主。
    他在丐帮数百名豪杰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脸不稍红,语无窒滞,明知这谎话若给揭穿,多半便让群丐当场打成肉浆,但想自来成大事者定须干冒奇险,何况洪七公已死,绿竹杖在手,郭靖、黄蓉又已擒获,所冒凶险其实也不如何重大,而一旦身为帮主,却有说不尽的好处,这丐帮万千帮众,正可作为他日“富贵无极”的踏脚石。
    净衣派简彭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脸上均现欢容。
    丐帮向分净衣、污衣两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丐服之外,平时起居饮食与常人无异,尽可大鱼大肉、娶妻纳妾。这些人本来原是江湖上豪杰,或佩服丐帮的侠义行迳,或想恃丐帮为靠山,或与帮中弟子交好而入帮,其实并非真是乞丐。污衣派却是真正以行乞为生,严守戒律:不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不休。洪七公为示公正无私,第一年穿干净衣服,第二年穿污秽衣服,如此逐年轮换,对净衣、污衣两派各无偏颇。本来污衣行乞,方是丐帮的正宗本色,洪七公爱饮爱食,要他尽是向人乞讨残羹冷饭充饥,却也难以办到,因此他自己也不能严守污衣派的戒律。但在四大长老之中,他却对鲁有脚最为倚重,若非鲁有脚性子暴躁,曾几次坏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为帮主的继承人了。
    这次岳州大会,净衣派的众丐早就甚是忧虑,心想继承帮主的,论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而又以他最得洪帮主器重。何况帮中四大长老,虽有三人是净衣派,中下层弟子却是污衣派占大多数。净衣派三长老曾筹思诸般对付方策,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无人敢稍起异动之念,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到岳州,又听说洪七公已死,虽不免悲伤,却想正是压倒污衣派的良机,当下对杨康加意接纳,十分恭谨,探听七公的遗命。杨康极是乖觉,只恐有变,对遗命一节绝口不提,直到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净衣派三老明知自己无份,也不失望,只消鲁有脚不任帮主,便遂心愿,又想杨康年轻,必可诱他就范。何况他衣着华丽,食求精美,决不会偏向污衣派。三人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简长老道:“这位杨相公所持的,确是本帮圣物。众兄弟如有疑惑,请上前检视。”鲁有脚侧目斜睨杨康,心道:“凭你这小子也配作帮主,统率各路丐帮中的兄弟?”伸手接过竹杖,见那杖碧绿晶莹,果是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心想:“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之德,是以传他。老帮主既有遗命,我辈岂敢不遵?我当赤胆忠心的辅他,莫要堕了洪帮主建下的基业。”双手举杖过顶,恭恭敬敬的将竹杖递还给杨康,朗声说道:“我等遵从老帮主遗命,奉杨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众丐齐声欢呼。
    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杨康胆敢冒认帮主,将来必定为祸不小。”黄蓉却想:“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只得瞧他怎生发落,随机应变。”
    杨康谦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不敢当此重位。”
    彭长老道:“洪帮主遗命如此,杨相公不必过谦。众兄弟齐心辅佐,杨相公放心便是。”鲁有脚道:“正是!”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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