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四顾茫茫,并无片帆影子。欧阳锋的蛇杖早不知去向,暗暗发愁:“若再遇上大群鲨鱼,只有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一通,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
    两人在海中漂流,遇有海鱼游过身旁,便以掌力击晕,分食生鱼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济”,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漂流了数日,幸喜没遇上凶险。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所到的那座小岛,是以将舢舨送到岛上之后,过了两日,又将郭靖和欧阳锋漂送过来。
    两人上岸后躺在沙滩上喘息良久,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笑语之声,欧阳锋跃起身来,循声寻去,也真有这么巧,正遇上欧阳克踏中机关,悬崖上的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抢去相救,虽将侄儿拉后数尺,但欧阳克两腿还是给巨岩压住了,剧痛难当,登时晕去。
    欧阳锋惊疑不定,上下四周环视,见再无危险,这才去察看侄儿,摸了摸他鼻息,并未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竟纹丝不动。他蹲下身来,运起蛤蟆神功,双手平推,吐气扬眉,阁阁阁三声叫喊。论这三推之力,实乃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斤,岂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动?
    他俯身下去,欧阳克睁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微弱。欧阳锋道:“你忍着点儿。”抱起他上身,轻轻一扯,欧阳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巨岩压住他双腿,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更加疼痛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坚如金铁的厚岩,无铲无锄,决计无法挖掘。欧阳锋瞧着只是发怔。
    郭靖拉着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黄蓉伸手一指道:“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得欧阳克这一声惨叫,心下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拉住他衣袖,说道:“咱们见师父去,别理恶人!”
    欧阳锋不知一切全是她巧布的机关,他亲眼见到巨岩从空跌落,这岩石重逾万斤,决非人力所能推上悬崖。但听得她阻止郭靖相助,登时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但随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给我毒蛇咬中,居然还不死,算他了得,然而料得他这条老命十成中已剩不下一成,又惧他何来?”见黄蓉与郭靖携手而去,又蹲下身来,装作出力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对侄儿道:“放心好了,我必能想法救你。现下你缓缓运息,只护住心脉,只当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别去想着。”蹑足远远跟在二人之后,见二人伸手互搂对方腰间,耳鬓厮磨,神态亲热,心下愈怒,暗道:“我若不将你这两个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称为西毒了。”
    黄蓉带着郭靖来到岩洞前。郭靖扑进洞去,大叫:“师父。”见洪七公闭目倚着石壁,脸色焦黄,更无半分血色。适才他遭欧阳克逼迫,恼怒已极,伤势又复转恶。黄蓉忙俯身替他解开胸口衣服,郭靖给他按摩手足。
    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大喜过望,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靖儿,你也来啦!”
    郭靖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断喝:“老叫化,我也来啦。”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郭靖疾忙转身,回掌护住洞门。黄蓉抢起师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欧阳锋笑道:“老叫化,出来罢,你不出来,我可要进来啦。”
    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均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进洞加害师父。”
    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挥掌推出。欧阳锋侧身避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右侧,斗然间迎面一棒刺来,棒身晃动,似是刺向上盘,却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断定。他心中一凛,左手向上挥格,同时右足横扫,不论对方如何变招,都可拆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棒抖动,竟来疾打自己中盘腰眼。欧阳锋大惊,托地向后跳出,侧目斜视。
    黄蓉初使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开当世第一强敌,甚是得意。欧阳锋万料不到这小丫头居然不知从何处学到了一套精妙棒法,倒也前所未见,哼了一声,纵身又上,伸手迳来硬夺她手中竹棒。黄蓉使开新学乍练的棒法,刺打盘挑,绿影飞舞,虽不能伤得对方,但欧阳锋连出七八招,也始终抓不到她棒头。
    郭靖又惊又喜,连叫:“好蓉儿,好棒法!”左掌右拳,从旁夹击。欧阳锋阁阁两声怒吼,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掌力未到,掌风已将地下尘土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倘若硬接,必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两人同时让开了这一招蛤蟆功之力。
    欧阳锋踏上两步,再次双掌推出。这蛤蟆功厉害无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跟他打成平手,郭黄二人功力远为不及,给他逼得步步后退。欧阳锋冲进洞来,左手反掌,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虚悬在洪七公头顶,凝神瞧他动静。
    黄蓉叫道:“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要不要脸?”
    欧阳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轻轻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进去,他内力外功,俱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弹,这时却应手而陷,果然武功尽失,心下暗喜,抓起他身子,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性命。”
    黄蓉道:“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压住了他,你亲眼瞧见的,谁又救得了?你再作孽,老天爷也丢块大石下来压死你。”
    郭靖眼见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心知他不过作为要胁,决不致就此加害,但总是担心,忙道:“快放下我师父,我们助你去救人便是。”
    欧阳锋挂念着侄儿,恨不得立时就去,但脸上却神色如恒,慢慢放下洪七公。
    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小丫头又有什么刁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坏心,加害我们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归陆地,原须依靠两个小鬼相助。”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不杀你们三人,离了此岛,那可难说。”
    黄蓉道:“那时候就算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配于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此后你那侄子倘若再向我啰唣,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欧阳锋“呸”了一声,道:“好,那也只限于在这岛上,一离此岛,咱们走着瞧。”
    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们尽力助你,可是我们并非神仙,倘若老天爷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却不得另生枝节。”
    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倘若我侄儿死了,你们三个也休想活命,小丫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随去,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果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微笑着叹了口气,知道终究难以强逼他暗算伤人。这两日来只道他定已死于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直欢喜得便要炸开来一般,郭靖就有什么十恶不赦、荒谬透顶的言语举动,她也决计不以为迕,自必尽皆依从,何况他不肯背后偷袭,虽然迂腐,终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迳,轻轻一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
    两人奔向悬崖,远远便听得欧阳克大声呻吟,声音中显得极为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在岩上。欧阳锋喝道:“起!”三人掌力齐发。巨岩微微前晃,便即压回。欧阳克大声惨呼,两眼上翻,不知死活。
    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已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身负绝顶武功,到了这地步却也束手无策,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便即掀开,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彷徨,左脚忽然踏入湿沙之中,提起脚来,却把鞋子陷在沙中。
    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一惊,潮水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丫头,要你师父活命,得快想法子救我侄儿。”
    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岛上又更无别人能来援手,如何能将巨岩掀开?她片刻之间想到十几种法子,却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眼道:“假使师父身上没伤,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将这巨岩推开。现下……”双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
    这几句话虽是气恼之言,欧阳锋听了却也做声不得,心想:“冥冥中实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出手相救。我一掌打伤了老叫化,那知道却是打死了我的亲生儿子。”欧阳克名虽是他侄子,实则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是他的嫡亲骨肉。欧阳锋向来心肠刚硬,此刻却也不禁胸口酸楚,回过头来,见海水又已淹近了数尺。
    欧阳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我当真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里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遭巨岩压住的双腿割断。欧阳克惊道:“不,不,叔叔,你还是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枉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克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说。欧阳锋见巨岩直压到侄儿小腹腰间,割断了他双腿,十九也难活命,一时踌躇,不敢下手。
    黄蓉见西毒叔侄无言相对,神色凄楚,不禁心肠软了,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我倒有个法子,管不管事,却是难说。”
    欧阳锋喜道:“快说,快说,好姑娘,你想出来的法子准成。”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丫头啦,居然叫起‘好姑娘’来!”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问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领悟,叫道:“对,对,用绞盘绞!”
    郭靖一听黄蓉说要削树皮打索,也不问如何用法,早已拔出金刀,纵身上树切割树皮。欧阳锋与黄蓉也即动手,片刻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欧阳锋手中割切树皮,双眼只望着侄儿,忽然长叹一声,说道:“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么?不成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看时,见潮水涨得甚快,已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将他浸没了。欧阳克沉在水里,动也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这么一喝,竟又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捧起几块大石,奔到欧阳克身旁,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垫在背后。这样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海水一时就不致淹没。
    欧阳克低声道:“黄姑娘,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就死也欢喜。”黄蓉心中忽感歉仄,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机关,你知道么?”欧阳克低声道:“低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一心一意对你,死在你手里,我一点也不冤。”黄蓉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虽讨厌,对我可也真不坏。”回到树下,捡起树皮条子,加快编结。
    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六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数根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得更快,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克口边,再结了尺许,海水已浸没他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
    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罢,我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他真也沉得住气,当此之时,仍镇定如恒,脸上殊无异状。
    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后面去,且听他说什么。”郭靖道:“这不关咱们的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道:“他侄儿一死,多半便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个防备。要是给老毒物知觉了,咱们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
    郭靖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又走回来,隐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心事,你一心要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我必能令你如愿。”黄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间就死,‘我必能令你如愿’这话怎生说?”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惊又怒,同时打了个寒噤。原来欧阳锋说道:“我这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虽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说话。
    黄蓉捏了捏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察觉。走过转角,郭靖怒道:“咱们去和老毒物拚个你死我活。”黄蓉道:“跟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我正在想呢。”转过山坳,忽然见到山脚下的一丛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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