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腹背受敌,颇感吃力,侧过身子,任由郭靖出舱,与洪七公再拆数招,成百条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骂道:“打架要畜生做帮手,不要脸。”但见蝮蛇愈涌愈多,心中也是发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余条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欧阳锋暗叫:“不好!这两人跃上了桅杆,一时就奈何他们不得。”飞奔过去阻拦。洪七公猛劈两掌,风声虎虎,欧阳锋横拳接过。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儿,给周大哥报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见前后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动,不敢恋战,反手接住欧阳克掷来的一枚飞燕银梭,高纵丈余,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听得身后暗器风响,顺手将接来的银梭掷出。当的一声,两枚银梭在空中相碰,飞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双手交互攀援,顷刻间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来越紧。洪七公虽仍稳持平手,但要抽身上桅,却也不能。郭靖见蛇群已逼至师父脚下,情势已急,大叫一声,双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来。郭靖喝过大量朱红蟒蛇的药血,身上药气甚盛,众蝮蛇闻到他身上药气,纷纷避开,不敢近他身子。洪七公得到空隙,左足一点,人已跃起,右足踢向欧阳锋面前。郭靖抓住师父手中竹棒,向上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飞起来,长笑声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
    这一来,两人居高临下,颇占优势。欧阳锋见若爬上仰攻,必定吃亏,大声叫道:“好呀,咱们耗上啦。转舵向东!”风帆侧过,座船向东而驶。主桅脚下放眼皆青,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
    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声唱着乞儿讨钱的“莲花落”,神态得意,心中却大为发愁:“在这桅杆上又躲得几时?纵使老毒物不砍倒桅杆,只要蛇阵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爷儿俩在下面饮酒睡觉,我爷儿俩却在这里喝风撒尿!不错!”他一想到撒尿,立时拉开裤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还叫:“靖儿,淋尿给直娘贼喝个饱。”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着师父大叫:“请啊,请啊!”师徒二人同时向下射尿。
    欧阳锋跃开数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欧阳克一怔之际,脸上颈中却已溅着了数点。他最是爱洁,勃然大怒。
    洪七公取出火摺,打着了火,撕下一块帆布,点着了火,一团烈火向下掷去。欧阳克大叫:“快撤蛇阵!”木笛声中,蛇群缓缓后撤,但桅杆下已有数十条蝮蛇为火烧到。这些蝮蛇毒性猛烈,但生性极怕火焰,痛得乱翻乱滚,张口互咬,众蛇夫约束不住。
    洪七公和郭靖见诸人大为忙乱,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倘若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兴。唉!他绝世武功,却丧生于大海之中。黄岛主和老毒物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却能淋到他二人头上,我和师父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
    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全黑。欧阳锋命船上众人都坐在甲板上欢呼畅饮,酒气肉香,一阵阵冲上。欧阳锋这记攻势绝招当真厉害,洪七公是极馋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间,就把背上葫芦里盛的酒都喝干了。当晚两人轮流守夜,但见甲板上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押着蛇群团团围住桅杆,无隙可乘,身上火摺也已燃尽。洪七公把欧阳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还凭空捏造无数丑事,加油添酱,骂得恶毒异常。欧阳锋却在舱中始终不出。洪七公骂到后来,已无新意,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欧阳锋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帮主、郭小爷,欧阳老爷整治了上等酒席,请两位下来饮用。”洪七公叫道:“你叫欧阳锋来,咱们请他吃尿。”过不多时,桅杆下开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席边放了两张坐椅,似是专等洪郭二人下来食用。洪七公几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抢夺,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药,只得强自忍耐,无可奈何之余,又是“直娘贼,狗厮鸟”的胡骂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两人又饿又渴,头脑发晕。洪七公道:“但教我那个女徒儿在此,她聪明伶俐,定有对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爷儿俩可只有干瞪眼、流馋涎的份儿。”郭靖叹了口气。挨到将近午时,阳光正烈,突见远处有两点白影。他只当是白云,也不以为意,那知白影移近甚速,越飞越大,啾啾啼鸣,却是两头白雕。
    郭靖大喜,运起内力,连声长啸。两头白雕飞到船顶,打了两个盘旋,俯冲下来,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养伏了的那两头猛禽。郭靖喜道:“师父,莫非蓉儿也乘了船出来?”洪七公道:“那妙极了。只可惜雕儿太小,负不起咱师徒二人。咱们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快叫她来作个计较。”郭靖拔出金刀,割了两块五寸见方的船帆,用刀尖在布上划了“有难”两字,下角划了一个葫芦的图形,每只白雕脚上缚了一块,对白雕说道:“快快飞回,领蓉姑娘来此。”两头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挤了一阵,齐声长鸣,振翼高飞,在空中盘旋一转,向西没入云中。
    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欧阳锋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爱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瞄准了来折磨人。我一生只练外功,抵御酒菜的定力可就差了点儿。靖儿,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好不好?”郭靖道:“白雕既已带了信去,情势必能有变。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
    洪七公一笑,过了一会,道:“天下味道最不好的东西,你道是什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极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饿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着了。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忽然掘到了五条活的东西,老叫化幸亏这五条东西救了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饱啖了一顿。”郭靖道:“那五条东西是什么?”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蚓蠕蠕而动的情状,不禁一阵恶心。
    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以抵御酒肉香气。他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什么?”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大声说道:“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身上的烂肉。”郭靖大笑,连说:“对,对!”
    挨到傍晚,实在挨不下去了,郭靖溜下桅杆,挥金刀斩落两条毒蛇的头,余蛇闻到他身上药气,纷纷避开。郭靖又追上去再斩死两条,拿了四条没头的死蛇,爬上桅杆,撕下蛇皮,和洪七公两人咬嚼生蛇肉,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欧阳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郭世兄写出九阴真经来一观,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明天再说。”欧阳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当即撤去蛇阵。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进舱中。欧阳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
    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道:“这次酒菜里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
    洪七公酒酣饭饱,伸袖抹了嘴上油腻,凑到郭靖耳边轻轻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
    洪七公笑道:“是啊。九阴真经到底是怎样,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黄药师手中虽有真经,也决不会借给他去核对真假。下卷的头上几句他侄儿背过,你别写错。他见头上的不错,以为后面的也必不错,你偏偏将后面的经文乱改一气,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也只练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说道:“欧阳锋武学湛深,又机警狡猾,弟子胡书乱写,必定让他识破,这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一的,你给他改成九,说九的改成一,二变八,三变七,四变六,五变十,倒转来也照改,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只要他起了丝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经文的前几页,欧阳克这小畜生在桃花岛上读了或许还记得,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个错字,谅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
    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移上作下,那也不是要他自做文章,只不过依照师父所传诀窍,将经文倒乱一番而已。上变为下、下改为上、前变后、后变前、胸变腹、手变脚、天变地,照式而改,第二遍再写也不会错了。经中说“手心向天”,可以改成“脚底向天”,“脚踏实地”不妨改为“手撑实地”,经中说是“气凝丹田”,大可改成“气凝胸口”,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蓉儿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这促狭之事了。”
    次日早晨,洪七公大声对欧阳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就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什么真金真银,王重阳与黄药师当年得了真经,又何尝去练经中功夫?做人有没出息,是不是英雄好汉,分别就在于此。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练成后再来跟老叫化打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练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本门功夫自然便荒废了,一加一减,到头来还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两?这叫作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来自负,果然不错,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肚子虽饿,他吃吃生蛇,也可挨得下去,却也难以逼得他就范。”
    欧阳克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学九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否则王重阳当年得了九阴真经,为什么又不见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显示出来?家叔发愿要指出经中的虚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不必拚了命去争夺。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什么牛皮!靖儿,把经文默写给他瞧。倘若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有一两个错处,老叫化给他磕头。”
    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克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
    郭靖没读过多少书,书法拙劣生疏,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写得极为缓慢,时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克指点,写到午时,上卷经书还只写了一小半。上卷经文欧阳克没读过,尽可大改。郭靖写一张,欧阳克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
    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弯来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奥的经文;又听侄儿言道,有许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写法,还是侄儿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经无疑。却那里想得到这傻小子受了师父之嘱,竟已把大部经文胡乱改动?至于经文中最后那段咒语般的怪文,谁都不明其义,洪七公怕是西域外国文字,欧阳锋是西域人,或能识得,叫郭靖不可改动,以免乱改之下,给欧阳锋瞧出了破绽。
    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欧阳克一直守在旁边,郭靖写一张,他拿一张,即刻去交给叔父。欧阳锋不敢放郭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变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部经文已然到手,总是残缺不全,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
    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时,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生怕伪造经文为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蛇夫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虚劈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蛇夫齐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
    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张望,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冲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周至。欧阳克守候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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