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么?”挥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是一名军官,抛下手中军士,不闪不架,左手探出,抢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问:“段天德这狗贼在那里?”
    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丘处机信以为真,松开了手。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指挥去。”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
    段天德那里还敢停留,忙带了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来。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至交,闻讯大怒,正要点兵去擒杀恶道,突然营外喧哗声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逼不过,将段天德的常到之处说了出来。
    段天德是惊弓之鸟,也不多说,带了随从与李萍便走,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挥所。那指挥所地处偏僻,丘处机一时找他不到。段天德惊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军士中横冲直撞的威势,当真不寒而栗。这时手腕起始剧痛,越肿越高,找了个军营中的跌打医生来一瞧,腕骨竟给捏断了两根。上了夹板敷药之后,当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挥所内。睡到半夜,营外喧扰起来,说是守岗的军士忽然不见了。
    段天德惊跳起来,心知那军士定是给道士掳了去逼问,自己不论躲往何处军营,他总能找上门来,打是打不过,躲又躲不开,那可如何是好?这道士已跟自己朝过了相,只冲着自己一人而来,军营中官兵虽多,却未必能保护周全。惶急中突然想起,伯父在云栖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为难,定与郭啸天一案有关,如把李萍带在身边,危急时以她为要挟,那恶道便不敢贸然动手,当下逼迫李萍换上军士装束,拉着她从营房后门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云栖寺来。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云栖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军官,武功出自浙闽交界处仙霞派的嫡传,属于少林派旁支。他素来不齿段天德为人,不与交往,见他夤夜狼狈逃来,甚为诧异,冷冷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说了实情,自认会同金兵去捕杀郭杨二人,只怕伯父立时便杀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说辞,见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头,连称:“侄儿给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
    枯木道:“你在营里当官,不去欺侮别人,人家已谢天谢地啦,又有谁敢欺侮你啦?”段天德知道越将自己说得不堪,越易取信,连称:“侄儿该死,该死。前日侄儿和几个朋友,到清冷桥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声,脸色登时大为不愉。原来宋朝的妓院称为“瓦舍”,或称“瓦子”,取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意思是说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儿有个素日相好的粉头,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儿饮酒,忽然有个道人进来,说听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过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悦,道:“胡说!出家人又怎会到这等下流所在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儿当下就出言嘲讽,命他出去。那道人凶恶得紧,反骂侄儿指日就要身首异处,却在这里胡闹。”枯木道:“什么身首异处?”段天德道:“他说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将咱们大宋官兵杀得干干净净。”
    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说来?”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儿脾气不好,跟他争吵,说道金兵倘若渡江南下,我们拚命死战,也未必便输了。”这句话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听得他连连点头,觉得这侄儿自从出得娘胎,惟有这句话最像人话。段天德见他点头,心下暗喜,说道:“两人说到后来,便打将起来,侄儿不是这恶道的敌手。他一路追赶,侄儿无处逃避,只得来向伯父求救。”枯木摇头道:“我是出家人,不来理会你们这些争风吃醋的丑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命,以后决不敢了。”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恼那道人出言无状,便道:“好,你就在寺里客舍住几日避他一避。可不许胡闹。”段天德连连答应。枯木叹道:“一个做军官的,却如此没用。当真金兵渡江来攻,那如何得了?唉,想当年,我……”
    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挟制威吓,在一旁听着他肆意撒谎,却不敢出一句声。
    这天下午申牌时分,知客僧奔进来向枯木禀报:“外面有个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恶,口口声声要段……段长官出去。”
    枯木把段天德叫来。段天德惊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那里来的野道士,也不见武功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膂力大些,侄儿无用,抵敌不住。”枯木道:“好,我去会会。”来到大殿。
    丘处机正要闯进内殿,监寺拚命拦阻,却拦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处机臂上轻轻一推,潜用内力,想把他推出殿去,那知这一推犹如碰在棉花堆里,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来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声,背心撞上供桌,喀喇喇几声响,供桌给撞塌了半边,桌上香炉、烛台纷纷跌落。
    枯木大惊,叫道:“道长光临敝寺,有何见教?”丘处机道:“我来找一个姓段的恶贼。”枯木自知不是他敌手,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道长何必跟俗人一般见识?”
    丘处机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内。这时段天德早已押着李萍躲入密室。云栖寺香火甚盛,其时正是春天进香季节,四方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丘处机不便强搜,冷笑数声,退了出去。
    段天德从隐藏之处出来。枯木怒道:“什么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条老命早不在了。”段天德道:“这恶道多半是金人派来的细作,否则怎么定要跟咱们大宋军官为难?”知客僧回来禀报,说道人已经走了。枯木道:“他说些什么?”知客僧道:“他说本寺若不交出那个……那个段长官,他决不罢休。”
    枯木向段天德怒视一眼,说道:“你说话不尽不实,我也难以深究。只是这道人武功实在太强,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终究难保。”沉吟半晌,道:“你在这里不能耽了。我师弟焦木禅师功力远胜于我,只有他或能敌得住这道人,你到他那里去避一避吧。”段天德讨了书信,连夜雇船往嘉兴来,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
    焦木怎知他携带的随从竟是个女子,既有师兄书信,便收留了。那知丘处机查知踪迹,跟着追来,在法华寺墙外窥向后园,正见到段天德拉着李萍,李萍怒骂,和他厮打。丘处机认出是郭啸天的遗孀,跃进后园要救人时,段天德已将李萍拉入了地窖。丘处机还道包惜弱也给藏在寺内,遍寻不见,定要焦木交出人来。他是亲眼所见,不管焦木如何解说,他总是不信。两人越说越僵,丘处机一显武功,焦木知道难敌,他与江南七怪素来交好,便约丘处机在醉仙楼上见面。丘处机那口大铜缸,便是从法华寺里取来的。待得在醉仙楼头撞到金兵,丘处机误会更深。
    焦木于此中实情,所知自甚有限,与江南七怪出得酒楼,同到法华寺,说了师兄枯木禅师荐人前来之事,又道:“素闻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已得当年重阳真人真传,其中长春子尤为杰出,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虽鲁莽了些,但看来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与老衲无怨无仇,中间定有重大误会。”
    全金发道:“还是把令师兄荐来的那两人请来,仔细问问。”焦木道:“不错,我也没好好盘问过他们。”正要差人去请段天德,柯镇恶道:“那丘处机性子好不暴躁,一上来便声势汹汹,浑没把咱们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里。他全真派在北方称雄,到南方来也想横行霸道,那可不成。这误会要是解说不了,不得不凭武功决胜,咱们一对一的跟他动手,谁也抵挡不住。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朱聪道:“咱们跟他来个一拥齐上!”韩宝驹道:“八人打他一个?未免不是好汉。”全金发道:“咱们又不是要伤他性命,只不过叫他平心静气的听焦木大师说个清楚。”韩小莹道:“江湖上传言出去,说焦木大师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岂不是坏了咱们名头?”
    八人议论未决,忽听得大殿上震天价一声巨响,似是两口巨钟互相撞击,众人耳中嗡嗡嗡的好一阵不绝。柯镇恶一跃而起,叫道:“来啦!”
    八人奔至大殿,又听得一声巨响,还夹着金铁破碎之声。只见丘处机托着铜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悬着的那口铁钟,数击之下,铜缸已出现裂口。那道人胡须戟张,圆睁双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处机本来也非如此蛮不讲理之人,只因他连日追寻段天德不得,怒火与日俱增,更将平素憎恨金兵之情,加在一起。七怪却道他恃强欺人,决意和他大拚一场。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不肯忍让,倘若丘处机只是个无名之辈,反易于分说了。
    韩宝驹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韩小莹的堂兄,性子最急,唰的一声,腰间一条金龙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风卷云残”,疾往丘处机托着铜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韩小莹也抽出长剑,迳往丘处机后心刺到。丘处机前后受敌,右手回转,当的一响,金龙鞭打上铜缸,同时身子略侧,已让过了后心来剑。
    古时吴越成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相图吴国。吴王手下大将伍子胥,联同军师孙武子,训练的士卒精锐异常,指挥得宜,越兵便不敌吴卒。有一日越国忽然来了个美貌少女,剑术精妙,越国大臣范蠡便请她教导越兵剑法,终于以此灭了吴国。嘉兴是当年吴越交兵之处,这套越女剑法就在此流传下来。越国处女当日教给兵卒的剑法旨在上阵决胜,斩将刺马颇为有用,但以之与江湖上武术名家相斗,就嫌不够轻灵翔动。到得唐朝末叶,嘉兴出了一位剑术名家,依据古剑法要旨而再加创新,于锋锐之中另蕴复杂变化。韩小莹从师父处学得了,虽造诣未精,剑招却已颇为不凡,她的外号“越女剑”便由剑法之名而得。
    数招一过,丘处机看出她剑法奥妙,当下以快打快。她剑法快,丘处机出手更快,右手以铜缸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左掌着着抢快,硬打硬拿,要强行夺取韩小莹手中长剑。片刻之间,韩小莹倏遇险招,给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
    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弥陀张阿生一个手持纯钢扁担,一个挺起屠牛尖刀,上前夹攻。酣战中丘处机突飞左掌,往张阿生面门劈到。张阿生后仰相避,那知他这一招乃是虚招,右足突然飞出,张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脱手飞出,他拳术上造诣远胜兵刃,尖刀脱手,竟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虚晃,呼的一声,左拳猛击而出,劲雄势急。
    丘处机赞道:“好!”侧身避开,连叫:“可惜!可惜!”张阿生问道:“可惜什么?”丘处机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却自甘堕落,既与恶僧为伍,又去作金兵走狗。”张阿生大怒,喝道:“蛮不讲理的贼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连击三拳。丘处机身子后缩,铜缸斜转,当当两声,张阿生接连两拳都打上了铜缸。
    朱聪见己方四人联手,仍处下风,向全金发一招手,二人从两侧攻上。全金发使的是一杆大铁秤,秤杆使的是长枪和杆棒路子,秤钩飞出去可以钩人,犹如飞抓,秤锤则是一个链子锤,一件兵器有三般用途。朱聪擅于点穴之术,破油纸扇的扇骨乃是钢铸,将扇子当作了点穴橛,在各人兵器飞舞中找寻对方穴道。
    丘处机的铜缸回旋转侧,宛如一个大盾牌,挡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又怎攻得进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却又乘隙反袭。那沉重的铜缸拿在手中,身法虽难灵动,但以寡敌众,由此而尽挡敌人来招,毕竟利胜于弊。
    焦木见众人越打越猛,心想时刻一久,双方必有损伤,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但众人斗发了性,却那里收得住手?
    丘处机喝道:“下流东西,谁来听你胡说?瞧我的!”突然间左手拳掌并用,变化多端,连下杀手,酣斗中蓦地飞出一掌,猛向张阿生肩头劈去,这一掌“天外飞山”去势奇特,迅捷异常,眼见张阿生无法避开。焦木叫道:“道长休下杀手!”
    但丘处机与六人拚斗,对方个个都是能手,实已颇感吃力,斗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对方尚有两人虎视在旁,随时都会杀入,那时自己只怕要葬身在这江南古刹之中了,此刻好容易抓到敌方破绽,岂肯容情,这一掌竟使上了十成力。
    张阿生练就了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在屠房里常脱光衣衫,与蛮牛相撞角力为戏,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层牛皮相似。他知对方这掌劈下来非同小可,但既已闪架不及,运气于肩,猛喝一声:“好!”硬接了他这一掌,只听得喀喇一声,上臂竟给他蕴蓄全真派上乘内功的这一掌生生击断。
    朱聪一见大惊,铁骨扇穿出,疾往丘处机“璇玑穴”点去,这招以攻为守,生怕五弟受伤之后,敌人继续追击。
    丘处机打伤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丛中单掌犹如铁爪般连续进招。全金发“啊哟”声中,秤锤已给他抓住。丘处机回力急夺,全金发力气不及,让他拉近了两尺。丘处机侧过铜缸,挡在南希仁与朱聪面前,左掌发劲,往全金发天灵盖直击下去。
    韩宝驹与韩小莹大惊,双双跃起,两般兵刃疾向丘处机头顶击落。丘处机只得闪身避开。全金发乘机窜出,这一下死里逃生,只吓得全身冷汗,但腰眼里还是给踹中了一脚,剧痛彻骨,滚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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