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惜弱道:“到那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又问:“你带我到那里去?”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风头。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好好为他安葬,然后找到段天德那奸贼,杀了为官人报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况大难之余,孤苦无依,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我怎生报答你才好?”颜烈凛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也应该的。”包惜弱道:“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坏人段天德,给铁哥报了大仇,我这就从他于地下。”想到这里,又垂下泪来。
    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自称夫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用剑自杀。”
    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毯,对包惜弱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乱跳,想起故世的丈夫,当真柔肠寸断,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熄灭烛火,手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早点。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诚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香肠、一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粳米粥。她出生于清贫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日吃早饭只几根咸菜、半块乳腐,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那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食?食用之时,心里颇感不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这是什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是娘子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看时,不觉呆了,见是一套全身缟素衣裙,白鞋白袜固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年轻男子,怎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不由得满脸红晕。她半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纠缠奔逃,更已满身破损尘污,换上衣衫后里外一新,精神也不觉为之稍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然。
    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日将尽,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绿。
    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的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学究,只稍有学识,丈夫和义兄郭啸天却都是粗豪汉子,她一生之中,实从未遇到过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只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报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身,不知落在那里?”
    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因前日救娘子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兵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处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到他的家属,男的斩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没人保护,给官兵拿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黄泉之下,也要伤心含恨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仔细想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为办理。倘若娘子定要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后,小人冒险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险,于理不合,说道:“相公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也一样。”又道:“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要杀他着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后,便自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句句都属实情,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报什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女子,又……又有什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颜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为难,终于说道:“娘子,你信得过我么?”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前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边去捉人。咱们只要过了淮河,就没多大凶险了。待事情冷下来之后,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那里去安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落入了他们手中,给充作官妓,那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行?此刻倘若举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当真柔肠百转。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了。
    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时自己立时死了,一了百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着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包惜弱道:“这事以后别再提啦。”颜烈道:“是,是。”
    当晚两人在乌墩镇一家客店中宿歇,仍同处一室。自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后,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胜之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图报,料来不致有何异心。
    次日午后,两人到了嘉兴府。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繁盛,古称秀州,五代石晋时改名嘉禾郡,南宋时孝宗诞生于此,即位后改名嘉兴,意谓龙兴之地。地近京师临安,市肆兴旺。
    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说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么?怎么就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可不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热丧之中……”颜烈忙道:“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美,低下头偷眼向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迳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用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了。”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颜烈跨出房门,过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迎面过来。那士人似笑非笑,挤眉弄眼,一副惫懒神气,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都是污垢,看来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脸了,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边摇边行。
    颜烈见这人衣着明明是个斯文士子,却如此肮脏,不禁皱了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污秽。突听那人干笑数声,声音刺耳,经过他身旁时,顺手伸出摺扇,往他肩头拍落。颜烈一让,竟没避开,不禁大怒,喝道:“干什么?”
    那人又是几声干笑,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只听他走到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烂烂,大爷可有的是银子。有些小子偏邪门着哪,他就是仗着身上光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这等小子,你得多留着点儿神。稳稳当当的,让他先交了房饭钱再说。”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便踢跶踢跶的走了。
    颜烈更加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么?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颜烈知他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上!”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一只手在怀里耽着,摸不出银两,只道穷酸的话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怎么?没带银子么?”
    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银两,那知回入房中打开包裹一看,包里几十两金银尽已不翼而飞。这批金银如何失去,自己竟没半点因头,那倒奇了,寻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阵,前后不到一炷香时分,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嘉兴府的飞贼倒真厉害。”
    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作道:“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要连累我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满脸是血,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哪!”颜烈在他屁股上再加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惊道:“咱们快走吧,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别怕,没了银子问他们拿。”端了张椅子坐在房门口。过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名泼皮,抡棍使棒,冲进院子来。颜烈哈哈大笑,喝道:“你们想打架?”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根杆棒,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那些泼皮平日只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抛下棍棒,一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爬带滚,惟恐落后。
    包惜弱早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事情闹大了,只怕惊动了官府。”颜烈笑道:“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他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那里?”颜烈端坐椅上不动。众衙役见他衣饰华贵,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到嘉兴府来干什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府尹,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官姓名,都又惊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疯了么?乱呼乱叫盖太爷的大号。”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抬头向着屋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里怦怦乱跳,脸色惨白。
    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两名官员全身公服,抢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卑职嘉兴府盖运聪、嘉兴县姜文通,磕见大人。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未曾远迎,请大人恕罪。”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县失窃了些银子,请两位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两名衙役托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晃的则是银子。
    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头,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唆。”说着脸色一沉。盖运聪与姜文通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什么,请尽管吩咐,好让卑职办来孝敬。”颜烈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的领着过来磕头赔罪,只求饶了一条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盘中取过一锭银子,掷在地上,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的见颜烈脸无恶意,怕他不耐烦,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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