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当即走进茶馆,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三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了出去。韦小宝一愕,跟了出去,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后。
    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子前,巷口两株大银杏树。他走进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门上打了几下。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韦小宝,一怔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韦小宝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徐天川板起了脸,问道:“韦大人,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我们吗?”
    韦小宝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张,回进屋来,关上了门。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只见李力世、祁彪清、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韦小宝,都“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韦小宝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还不错!”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韦小宝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对我……对我这样?我又没做……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玄贞道人大声怒道:“总舵主给你害死了,风二弟也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大急,忙道:“没……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厉声道:“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
    韦小宝见情势不对,回过头来,便想施展“神行百变”功夫,溜之大吉,却见徐天川和樊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后,只得说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这样性急?”玄贞道:“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你这小鬼花言巧语,没什么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来,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弟再说。”左臂一缩,将他拉近身去。韦小宝大叫:“冤枉,冤枉哪!”
    双儿眼见危急,从怀里取出罗刹短铳,打火点燃药引,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弥漫,随即抓住韦小宝后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去。双儿跃向屋角,挡在韦小宝身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
    玄贞红了双眼,叫道:“大伙儿上,跟他们拚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伸手拉住,说道:“道长,且慢!”向双儿道:“你有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双儿道:“好!”于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及众家好汉而出亡、如何给神龙教掳向通吃岛、陈近南如何为郑克塽和冯锡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旨、最近又如何法场换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俐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欺,又见她随口说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韦小宝为了救护众人而弃官出亡,伯爵府为大炮轰平,众人尽皆亲历,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不由得都信了。
    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他妈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说是韦香主害死了总舵主?”他改口称为“韦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祁彪清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后,死心塌地做鞑子的大官。”
    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便向韦小宝跪下,说道:“我们一批胡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韦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罚。”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韦小宝和双儿忙跪下还礼。韦小宝惊魂方定,说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时误会有什么打紧?”
    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说往事。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事事惊险百出,但在群豪听来,却远不如双儿所说的可信。
    群豪交头接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李力世道:“韦香主,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会群龙无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议推举总舵主的事。咱们青木堂兄弟想推你为总舵主。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
    韦小宝连连摇手,说道:“总舵主我是决计做不来的。”但好奇心起,问道:“却不知要我立什么大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了罢。”
    李力世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精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般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韦小宝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稳江山,也没什么不好啊。”李力世道:“韦香主很得皇帝宠信,大伙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刺死鞑子皇帝。”
    韦小宝大惊,颤声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韦香主,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困难?”韦小宝道:“皇宫里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虎枪营等等保驾,乖乖不得了。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干清门侍卫、三旗侍卫。当日神拳无敌归辛树老爷子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毙命,何况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难上加难。”
    群豪听他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他口称“皇上”,奴气十足,更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韦小宝道:“韦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无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没一人及得上你。天地会和鞑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担子,全仗韦香主挑起。”
    韦小宝摇头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汉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骂出“汉奸”两字来,终于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天大地大。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允,那也是情理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伙儿罢。”
    韦小宝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我去仔细想想。”
    徐天川见他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韦香主不可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可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韦小宝道:“对,对。那是不能忘的。”
    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
    韦小宝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笑道:“众位哥哥怎么不说话了?”
    群豪仍均不作声。韦小宝甚感没趣,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
    群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别。
    注:
    台湾郑氏降清后,康熙对台湾王臣一直保护周全,直至后世,并无变更。韦小宝欺压郑克塽、冯锡范,乃小说家言,并非事实。
    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
    韦小宝回到府中,坐在厢房里发闷。到得午后,宫里宣出旨来,皇上传见。
    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叩见。康熙问道:“冯锡范忽然失了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怎么问起我来?”说道:“回皇上: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卫们在一起玩儿,后来听说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不知怎的,这冯锡范就没了影子。这些台湾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得很,别要暗中在图谋不轨,奴才去仔细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好,这冯锡范的下落,就责成你去查问清楚,克日回报。我答允过台湾降人,维护他们周全。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倘若没个交代,可教我失信于天下了。”韦小宝额头汗珠渗出,心想:“皇上这话好重,难道他知道是我杀了冯锡范?”只得应道:“是,是。”
    康熙又问:“今儿早你去银杏胡同,可好玩吗?”韦小宝一怔,道:“银杏胡同?”随即想起,天地会群豪落脚处的巷子口头,有两株大银杏树,看来这条巷子就叫银杏胡同,皇帝连胡同的名字也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双腿酸软,当即跪倒,磕头道:“皇上明见万里。总而言之,奴才对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你说什么也不肯答允,你跟我很讲义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头船吗?”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皇上明鉴:那天地会的总舵主,奴才是决计不干的。皇上放一百二十个心。”
    康熙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出神半晌,缓缓的道:“我做中国皇帝,虽说不上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平,台湾已取,罗刹国又不敢来犯疆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
    韦小宝心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说道:“奴才听打凤阳花鼓的人唱歌儿,说什么:‘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现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鸟生鱼汤,朱皇帝跟你差了十万八千里,拍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来罢。”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说道:“父皇是满洲人,我亲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汉军旗人,我是一半满人、一半汉人。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决没丝毫亏待了汉人,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非杀了我不可?”
    韦小宝道:“这些反叛大逆不道,胡涂得紧,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
    康熙摇了摇头,脸上忽有凄凉寂寞之意,过了好一会,说道:“满洲人有好有坏,汉人也有好有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杀是杀不尽的,要感化他们走上正途,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难得很。”向韦小宝凝视半晌,道:“你去罢!”
    韦小宝磕头辞出,只觉全身凉飕飕地,原来刚才吓得全身是汗,内衣内裤都浸湿了,出得宫门,才吁了一口长气,寻思:“天地会兄弟中又混进了奸细。杀了一个风际中,另外又出了一个。否则的话,他们要我来行刺皇上,他又怎会知道?可不知是谁做奸细?”回到府中,坐下来细细思索,寻不到半点端倪。
    又想:“皇上责成我查明冯锡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的手脚,只不过不大拿得准。这件事又怎生搪塞过去?刚才双儿在银杏胡同说到我法场换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没跟她说是用冯锡范换的,否则这老实丫头必定顺口说了出来,那奸细去禀报了皇上,我这一等鹿鼎公如不连降十七廿八级,我可真不姓韦了。”
    东想西想,甚感烦恼。又觉以前进宫,和康熙说说笑笑,两个儿都开心得很,现下大家年纪长大了,皇上威严日甚,自己许多胡说八道的话,吓得再也说不出口,这个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来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小时候在丽春院做小厮来得逍遥快活。
    心道:“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头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什么都不干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从怀里摸出骰子,向桌上一把掷了出去,嘴里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掷一个满堂红!”四粒骰子滚将出去,三粒红色朝天,第四粒却是六点,黑得不能再黑。他掷骰之时,本已做了手脚,仍没掷成。他骂了一句:“他妈的!”拿起骰子又掷。直到第八把上,这才掷成四粒全红,欣然说道:“原来老天爷要我先给皇上干七件大事,这才不干。”
    心道:“七件大事早已干过了。杀鳌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爷是第二件,五台山挡在皇上身前救驾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联络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龙教,第七件捉吴应熊,第八件举荐张勇、赵良栋他们破吴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萨……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刚好七件,不多不少。”这时也懒得去计算那七件才算是大事,总而言之:“老子不干了!”
    “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回扬州最开心。一想到回扬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声:“来人哪!”吩咐清兵取来酒菜,自斟自饮,盘算该当如何,方无后患,要康熙既不会派人来抓,天地会又不会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着自己去扬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干,不过要去扬州开妓院,只怕苏荃、阿珂、方怡、沐剑屏、曾柔她们也都不肯答允。“好,咱们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不开妓院也饿不死我,只是没这么好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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