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她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人睡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了。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爷总有一天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气,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个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第十二回
    连城宝藏
    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见地下躺着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身上全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边,叫道:“师妹,师妹!”他吓得全身发抖,声音几乎哑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脸,觉得尚有暖气,鼻中也还有轻轻呼吸。
    他心神稍定,又叫:“师妹!”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我对不起你。”
    狄云道:“你别说话。我……我来救你。”将空心菜轻轻放在一边,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来。但一瞥之下,见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足有半尺,刀子一拔出,势必立时送了她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办?是……是谁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别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狄云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的咬啮:“你……终究是爱你丈夫,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那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的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着空心菜,一手抱着戚芳的尸身,从万家围墙中跃了出来。他本想一把火将万家的大宅子烧个干净,但转念一想:“这屋子一烧,万氏父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要为师妹报仇,得让这宅子留着。”
    狄云奔到当年丁典毕命的废园中,在梅树下掘了个坑,将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却收在身边。他决心要用这柄刀去取万氏父子的性命。
    他伤心得哭不出眼泪来,只是不住自责:“为什么不将这两个恶贼先打死了,再丢进墙洞?为什么这样大意,终于害了师妹性命?”他不怪师妹,只怪责自己。
    空心菜不住哭叫:“妈妈,妈妈!”叫得他心烦意乱。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农家,给了十两银子,请一个农妇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的守候在万家前后,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到万氏父子半点踪迹。奇怪的是,连鲁坤、卜垣、孙均、冯坦、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踪,不再回到万家来。万家的婢仆乱得没头苍蝇一般,有的开始偷东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却有许多武林人物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一天晚上,狄云听到了几个江湖豪客的对话:
    “那连城剑诀原来是藏在一部《唐诗选辑》之中,头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这几天闻风赶来的着实不少。就是不知这四个字之后是些什么字。”
    “管他之后是什么字?咱们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宝藏,给他来个拦路打劫。”
    “不错。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见者有份,还少得了咱哥儿们的么?”
    “嘿嘿!江陵书铺中这几天去买《唐诗选辑》的人可真不少。今儿我走进书铺,还没开口,伙计就说:‘大爷,您可是要买《唐诗选辑》?这部书我们刚在汉口赶着捎来,要买请早,迟了只怕卖光了。’我很奇怪,问他:‘你怎知我要买《唐诗选辑》?’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他妈的。那伙计说:‘不瞒您老人家说,这几天身上带刀带剑、挺胸凸肚的练把式爷们,来到书铺子,十个倒有十一个要买这本书。五两银子一本,你爷台不合式?’”
    “他奶奶的,那有这么贵的书?”
    “你知道书价么?你买过书没有?”
    “哈哈,老子这一辈子可从没进过书铺子的门。书啊书的,老子这一辈子最爱赌钱,买赢就好,买书(输)可从来不干。嘿嘿,嘿嘿!”
    狄云心道:“连城剑诀中的秘密可传出去了,是谁传出去的?是了,万氏父子的话给鲁坤他们听了去,万震山要追查,几个徒儿却逃走了。就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想起当年与丁典同处狱中之时,也有许多江湖豪士闻风而来,却都给丁典一一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还没办。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报仇要紧。”
    凌小姐的父亲是荆州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铺、墓碑铺一打听,便查知凌小姐的坟葬在江陵东门外十二里的一个小山冈上。
    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出得东门,不久便找到了坟墓。墓碑上写着“爱女凌霜华之墓”七字。墓前无花无树。凌姑娘生前最爱鲜花,她父亲竟没给她种植一株。
    “爱女,爱女,嘿嘿,你真的爱这个女儿么?”他冷笑起来,想到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的衣襟,早就为悼念戚芳的眼泪湿透了。在凌霜华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泪。
    山冈附近没人家,离开大路很远,也没人经过。但白天总不能刨坟。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开墓土,再掘开三合土封着的大石,现出了棺木。
    经历了这几年来的艰难困苦,狄云早不是个容易伤心、容易流泪的人了,但在惨淡的月光下见到这具棺木,想到丁大哥便因这口棺木而死,却不能不再伤心,不能不再流泪。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虽然时日相隔已久,而且将棺木抬到此间下葬,料想棺外毒药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险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从棺盖的缝口中轻轻推了过去。那血刀削金断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劲,便已将棺盖的榫头尽数切断,右臂一振,劲力到处,棺盖飞起。
    蓦然间,只见棺木中两只已然朽坏的手向上举着。棺盖一飞起,两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会动一般。狄云吃了一惊,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时,怎地两只手会高举起来的?这真奇了。”只见棺中并无寿衣、被褥等一般殓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身单衣。
    狄云默默祝祷:“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时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终于得偿。你二人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包袱,打了开来,将丁典的骨灰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将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盖,要盖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姑娘是给她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几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丁大哥始终不屈,凌姑娘始终不负丁大哥。她父亲越等越恨,终于下了这毒手。”又想:“凌知府发觉丁大哥越狱,知道定会去找他算帐,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这人的心肠,可比‘金波旬花’还毒上百倍。”
    他凑近棺盖,再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只见这几个字之下,又写着三排字,都是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等等数目字。狄云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临死,还记着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应过丁大哥,有谁能将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将连城剑诀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废园中跟我说过一些,只是没说完便毒发而死。师父那本剑谱上的秘密,给师妹的眼泪浸了出来,偏偏给万氏父子撕得稀烂。我只道这秘密从此湮没,那知道凌姑娘却写在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谢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边。只大仇未报,尚得去杀了万家父子和你父亲。金银珠宝,在我眼中便如泥尘一般。”说着提起棺盖,正要盖上棺木,蓦地里灵机一动:“啊哟,对了!万氏父子这时不知躲到了那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们不着,但若将大宝藏的秘密写在当眼之处,万氏父子必然闻讯来看。不错,这秘密是个大大的香饵,万氏父子纵然起疑,再有十倍小心,也非来看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盖,看清楚数目字,一个个用血刀的刀尖划在铁铲背上,刻完后核对一遍无误,这才手上衬了包袱布,盖上棺盖,放好石板,最后将坟土重新堆好。
    “这个大心愿是完了!报了大仇之后,须得在这里种上数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爱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种绿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门旁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了三行用石灰水书写的数目字。每个字都尺许见方,远远便能望见,“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奇怪的是,这几行字离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没那么长的梯子,能让人爬上去书写,除非是用绳子缒着身子,从城头上挂下来写。
    离这三行字十余丈外的城墙脚边,狄云扮作乞丐,脱下破棉袄,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从南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几个时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馆里,就有人纷纷谈论,也有不少人到南门外来亲眼瞧瞧。但这些数目字除了写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没什么好看,一般闲人看了一会,胡乱猜测一番,便即走了,却有好几个江湖豪客留了下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唐诗选辑》,将城墙上的数字抄了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狄云见到孙均来了,沈城来了。过了一会,鲁坤也来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连城剑法”每一招的次序,虽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诗选辑》,虽然城墙上写着大大的数字,又料到这些数字定是剑谱中的秘密,虽然偷听到了师父和他儿子参详秘密的法子,却不知每一个数字,应当用在那一首诗中。
    这世上,只有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人知道。
    鲁坤等三人在悄悄议论。隔得远了,狄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见三人说了一会话,便回进城去,过不多时,三个人都化了装出来。一个扮作水果贩子,挑了一担橘子,一个扮作菜贩,另一个扮作荷着锄头的乡民。三人坐在城墙脚边,注视来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等万震山到来。他们参不透这秘密,但只要跟随着万震山,便能找到宝藏,就算夺不到,分一份总有指望。再和师父相见当然危险万分,可是要发大财,怎能怕危险?
    “连城剑谱”中头上四个数目字早已传开了,“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那便是“江陵城南”。“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以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剑谱中的秘密。
    在城墙脚边坐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化了装,有的大模大样以本来面目出现。狄云数了一数,一共有七十八人。再过一会,卜垣和冯坦也来了,他师兄弟二人不知为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架,但终于也安静下来,坐在护城河旁。
    等到下午,万氏父子没出现。等到傍晚,万氏父子仍没出现。许多人已在破口大骂。万家的祖宗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万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拿了一张纸,一只墨盒,一枝笔,摇头晃脑的,将城墙上这几行字抄了下来。一条大汉正闷得没地方出气,一把抓住那人,问道:“你抄这些字干什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处,旁人不得而问之也。”
    那大汉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打。”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鼻尖前摇来晃去。那先生吓怕了,颤声道:“是……是人家叫我来抄的。”那大汉道:“谁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不瞒你说,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万震山万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万震山”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便哄了起来。狄云更加欢喜,只是这份欢喜之中,混着太多的仇恨和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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