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紫衣跃上桌面之时,早已计及利害,见对方一掌掌如疾风骤雨般击到,她足不停步的前窜后跃,并不和他对掌拆解,情知只消和对方雄浑的掌力一黏住,便脱不了身,见王剑英右掌虚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轻轻一挑,一只茶碗向他扑面飞去。王剑英吃了一惊,闪身避开,袁紫衣料到他趋避的方位,双足连挑,七八只茶碗接二连三的飞将过去。王剑英避开了三只,终于避不开第四、五只,啪啪两声,打中了他肩头。他出掌劈开第七、八只,碗中的茶水茶叶却淋了他满头满脸,跟着第九、十只茶碗又击中胸口。
    王剑英、王剑杰齐声怒吼,旁观的汪铁鹗、褚轰、殷仲翔等也忍不住惊呼,只见最后两只茶碗直奔王剑英双眼。他愤怒已极,猛力发掌击出。袁紫衣脚踢茶碗,其志不在以茶碗击敌,早就一直在等他这一掌,这良机如何肯错过?身躯一闪,已伸手抓住他右腕,左手在他臂弯里“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的一响,王剑杰大叫“啊哟”声中,王剑英臂骱已脱。
    这一手仍只寻常“分筋错骨手”,说不上是什么奇妙家数,只她在茶碗纷飞中出手如电,钻了巧妙空子,王剑英竟不及留神,闪避不了,致贻终身之羞。
    王剑杰双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后扑去。胡斐推出右掌,将他震退三步,说道:“前辈且慢!说好是一个斗一个。”
    王剑英面色惨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如轻易放了他,他兄弟回头找场,我可斗他们不过!”竟下手不容情,乘着他无力抗御之时,喀喇一声,将他左臂的关节也卸脱了,一指点在他太阳穴上,喝道:“八卦门的掌门让是不让?”
    王剑英闭目待死,更不说话。王剑杰见兄长命悬敌手,喝道:“快放开我大哥,你要做掌门,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说话可要算数?”王剑杰道:“算数,算数。”
    袁紫衣这才微微一笑,跃下桌子。王剑杰负起兄长,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
    周铁鹪道:“姑娘连夺两家掌门,果然聪明伶俐,却不知留下什么妙计,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这话明明说她不过是使诡计取胜,说不上是真实本领。袁紫衣道:“对付你鹰爪雁行门,还用得着智计?你师兄弟三个人是一齐上呢,还是周老师一个人跟我过招?”周铁鹪淡淡一笑,说道:“袁姑娘此言,当真是门缝里看人,把北京城里的武师们全瞧得扁了。周某打从十一岁上起,从来便单打独斗。”
    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一岁前,便不是英雄好汉,专爱两个打一个。”周铁鹪道:“嘿,我自十一岁起始学艺。”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汉,生来便是英雄好汉,有的人武艺再高,始终不过是窝囊废。周老师,我可不是说你。”她对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心中还存着三分佩服,不知怎的,见了周铁鹪大剌剌地自视极高的神气,却说不出的讨厌。
    周铁鹪几时受过旁人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里却只哼了一声。汪铁鹗叫道:“小丫头,跟我大师哥说话,可得客气些。”
    袁紫衣知他是个浑人,也不理睬,对周铁鹪道:“拿出来,放在桌上。”周铁鹪愕然道:“什么?”袁紫衣道:“铜鹰铁雁牌。”
    一听到“铜鹰铁雁牌”五字,周铁鹪涵养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装作神色自若,大声道:“啊哈!我门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放在桌上,喝道:“铜鹰铁雁牌便在这里,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来瞧瞧,谁知道是真是假。”
    周铁鹪双手微微发颤,解开锦囊,取出一块四寸长、两寸宽的金牌来,牌上镶着一只探爪铜鹰,一只斜飞铁雁,正是鹰爪雁行门中世代相传的掌门信牌,凡本门弟子,见此牌如见掌门人。鹰爪雁行门在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原是武林中一大门派,几代掌门人都武功卓绝,门规也极严谨。但传到周铁鹪、曾铁鸥等人手里时,诸弟子为满清权贵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习气,武功品格,均已远不如前人。后来直到嘉庆年间,鹰爪雁行门中出了几个了不起的人物,方始中兴。
    袁紫衣道:“看来像是真的,不过也说不定。”她适才和王剑英一番剧斗,虽侥幸反败为胜,内力却已大耗,这时故意扯淡,一来要激怒对手,二来也是歇力养气。
    周铁鹪见多识广,如何不知她心意?当下更不多言,双手一振一压,跃上凉亭之顶,说道:“咱们越打越高,我便在这亭子顶上领教高招。”他的门派以鹰爪雁行为名,自是一擅鹰爪擒拿,二擅雁行轻功。他跃上亭顶,存心故居险地,便于施展轻功,跟对手作一番生死搏击,同时令她无法取巧行诡,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铁鹪心中,袁紫衣武功虽高,终不过是女流之辈,真正的劲敌却是胡斐。他那知擒拿和轻功这两门,也正是袁紫衣的专长绝技,他若是见过她和易吉在高桅顶上斗鞭时那门轻功,也不会跃上这凉亭之顶了。
    胡斐见他这一纵一跃虽然轻捷,却决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时便宽了心,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
    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老老实实的跃上亭顶,说道:“看招!”双手十指拿成鹰爪之式,斜身扑击。
    拳术的爪法,大路分为龙爪、虎爪、鹰爪三种。龙爪是四指并拢,拇指伸展,腕节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开,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鹰爪是四指并拢,拇指张开,四指向手心弯曲。三种爪法各有所长,以龙爪功最为深奥难练。
    周铁鹪见她所使果然是本门家数,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鹰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寻死路了。”当下双手也成鹰爪,反手钩打。
    众人仰首而观,只见两人轻身纵跃,接近时擒拿拆打数招,立即退开。这一晚四场激斗,以这一场最为好看,但也以这一场最为凶险。月光之下,亭檐亭角,两人真如一双大鸟一般,翻飞搏击,身影照映地下,迅速移动。
    蓦地里两人欺近身处,喀喀数响,袁紫衣一声呼叱,周铁鹪长声大叫,跌下亭来。
    周铁鹪如何跌下,只因两人手脚太快,旁观众人之中,只胡斐和曾铁鸥看清楚了。
    周铁鹪激斗中使出绝招“四雁南飞”,以连环腿连踢对手四脚,踢到第二腿时让袁紫衣抢过去,以“分筋错骨手”卸脱了左腿关节。他这一招双腿此起彼落,中途无法收势,左腿虽已受伤,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对准他膝盖踹了一脚,右腿受伤更重。旁人却只见他摔下时肩背着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这凉亭并不甚高,以周铁鹪的轻身功夫,纵然失手,跃下后决不致便不能起身,难道竟已受致命重伤?
    汪铁鹗素来敬爱大师兄,大叫:“师哥!”奔近前去,语声中已带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铁鹪,让他站稳。但周铁鹪两腿脱臼,那里还能站立?汪铁鹗扶起他后双手放开。周铁鹪呻吟一声,又要摔倒。曾铁鸥低声骂道:“蠢材!”抢前扶起。他武功在鹰爪雁行门中也算是顶尖儿的好手,只是不会推拿接骨之术,抱起周铁鹪,便要奔出。
    周铁鹪喝道:“取了鹰雁牌。”曾铁鸥登时省悟,抢进凉亭,伸手往圆桌上去取金牌,突然头顶风声飒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铁鸥右手抱着师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这一架却架了个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从凉亭顶上翻身而下,已将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输了想赖么?”正是袁紫衣。
    曾铁鸥又惊又怒,抱着周铁鹪,僵在亭中,不知该当和袁紫衣拚命,还是先请人去治大师兄再说?
    胡斐上前一步,说道:“周兄双腿脱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伤了筋骨。”也不等周曾两人答话,伸手拉住周铁鹪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声,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关节,再在他腰侧穴道中推拿数下。周铁鹪登时疼痛大减。
    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这铜鹰铁雁牌也没什么好玩,还了给周大哥吧!”袁紫衣听他说到“也没什么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将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双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递到周铁鹪面前。周铁鹪伸手抓起,说道:“两位的好处,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终有报答之时。”说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铁鸥转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却显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没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扬,向着使雷震挡的褚轰说道:“褚大爷,你这半个掌门人,咱们还比不比划?”
    到了此时,褚轰再笨也该有三分自知之明,领会得凭着自己这几手功夫,决不能是她敌手,抱拳说道:“敝派雷电门由家师执掌,区区何敢自居掌门?姑娘但肯赐教,便请驾临塞北白家堡,家师定然欢迎得紧。”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却把担子都推到了师父肩上。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摆了几摆,道:“还有那一位要赐教?”
    殷仲翔等一齐抱拳,说道:“胡大爷,再见了。”转身出外,各存满腹疑团,不知这武功如此高强的少女到底是什么路道。
    胡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花园来时,忽听得半空中打了个霹雳,抬头一看,只见乌云满天,早将明月掩没。
    袁紫衣道:“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不到胡大哥游侠风尘,一到京师,却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
    听她一提起此事,胡斐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袁姑娘,这所宅第是那姓凤奸人的产业,我便是在这屋中多待得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辞!”回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
    袁紫衣道:“这三更半夜,你们却到那里去?你不见变了天,转眼便是一场大雨么?”她刚说了这句话,黄豆般的雨点便已洒将下来。
    胡斐怒道:“便露宿街头,也胜于在奸贼的屋檐下躲雨。”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灵素跟着走了出去。忽听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凤天南这奸人,原本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斩他几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头怒道:“你这时却又来说风凉话?”袁紫衣道:“我心中对这凤天南的怨毒,胜你百倍!”顿了一顿,咬牙切齿的道:“你只不过恨了他几个月,我却已恨了他一辈子!”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语音竟已有些哽咽。
    胡斐听她说得悲切,丝毫不似作伪,不禁大奇,问道:“既然如此,我几回要杀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决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错,是三次,那又怎地?”
    两人说话之际,大雨已倾盆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湿了。
    袁紫衣道:“你难道要我在大雨中细细解释?你便不怕雨,你妹子娇怯怯的身子,难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妹,咱们进去说话。”
    当下三人走入书房,书僮点了蜡烛,送上香茗细点,退了出去。这书房陈设精雅,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西边一排长窗,茜纱窗间绿竹掩映,隐隐送来桂花香气。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对联,是祝枝山的行书,写着白乐天的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语,那里去留心什么书画?何况他此时读书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直到数年之后,有人教到白乐天这两句诗,他才回忆起此刻情景。
    程灵素却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红烛,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对联上这两句话,倒似为此情此景而设。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什么?”
    三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叶之上,淅沥有声,烛泪缓缓垂下。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银筷,挟下烛心。室中一片寂静。
    胡斐自幼飘泊江湖,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静坐书斋,却是生平第一次。
    过了良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缓缓说道:“十七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在广东省佛山镇,一个少妇抱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她给人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羞辱。如不是为了怀中这小女儿,她早跳在河里自尽了。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她是我亲生的娘,我便是她抱着的这个小女儿……”雨声淅沥之中,袁紫衣忍着眼泪,轻轻述说她母亲的往事,说到悲苦之处,不免声带呜咽。胡斐瞧着她娇怯怯的模样,心生怜惜,就是这个俏丽少女,刚才接连挫败秦耐之、王剑英、周铁鹪三大京城高手之时,英风飒然,而此刻烛前细语,宛然是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不自禁便想低头好生软语慰抚。
    她说,她母亲银姑是佛山的乡下姑娘,长得挺好看,虽然有一点儿黑,但眉清目秀,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丹’。她家里是打鱼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一天,佛山镇的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客,银姑那时十八九岁,挑了一担鱼送去凤府。这真叫作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
    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这么一回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老爷反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子气回得家来,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终于死了。银姑肚子大了起来,她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父亲,不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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