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张臂纵跃,本来只是吓她,这时见她立定,也即停步,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忙退出数步,说道:“我好意相助,你怎地狗咬吕洞宾?”袁紫衣笑道:“这是八仙剑中的一招,叫做吕洞宾推狗。你若不信,可去问那个姓蓝的。”胡斐道:“以怨报德,没良心啊,没良心!”袁紫衣道:“呸!还说于我有德呢,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如此。我问你,你怎知这两个家伙放火下毒,擒来给我?”
    这句话登时将胡斐问得语塞。两名侍卫在她背上暗落火种,在她马臀上偷放毒蝎,胡斐确在旁瞧得清楚,当时并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后,这才擒了两人随后赶来。袁紫衣道:“是么?因此我才不领你这个情呢。”她取出一块手帕,掩住鼻子,皱眉道:“你身上好臭,知不知道?”胡斐道:“这是拜吕洞宾之赐。”袁紫衣微笑道:“这么说,你自认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个干净,我再跟你说赵三……赵半山那小子的事。”她本想说“赵三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长辈,索性改口叫“赵半山那小子”。
    胡斐大喜,道:“好,好。你请到那边歇一会儿,我洗得很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气不除。”胡斐一笑,反身一招“一鹤冲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马的伤处,那铁蝎子的解药果然灵验,这不多时之间,肿势似已略退,白马不再嘶叫,想来痛楚已减。她遥遥向胡斐望去,只见他衣服鞋袜都堆在岸边,却游到远远十余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体,生怕给自己看到。
    袁紫衣心念一动,从包裹中取出一件旧衫,悄悄过去罩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将他沾满了泥浆的衣服鞋袜一古脑儿包在旧衫之中,抱在手里,过去骑上了青马,牵了白马,向北缓缓而行,大声叫道:“你这样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说着策马而行,生怕胡斐立时赤身爬起来追赶,始终不敢回头。但听得身后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认输啦,请你把我衣服留下。”叫声越来越远,显是他不敢出水追赶。
    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好笑,接连数次,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最后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险,若他冒冒失失,不顾一切,立即抢上岸来追赶,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日只走了十余里,就在道旁找个小客店歇了。她跟自己说:“白马中了毒,铁蝎子那混蛋说的,倘若跑动,便要伤了筋骨。”但在内心深处,却极盼胡斐赶来跟自己理论争闹。一晚平安过去,胡斐竟没踪影。
    次晨懒洋洋地起身,把胡斐一身沾满了泥浆的衣裤鞋袜清洗干净,见到衣衫袋中有本破烂的册子,似是武功拳谱之属,心想这可不宜窥看,便放在一旁。洗衣之时想像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弄衣衫穿,想了一会,忍不住又好笑起来。
    到得傍晚,晾晒着的衣裤都干了,袁紫衣收入房中,关上房门,双手分持胡斐上衣的袖子,装着他扑过来要抱自己。她退了两步,左手出手一格,挡开了空袖,忽地叫声:“啊唷!”衣衫的两只袖子都抱住了她上身,同时自己背心“神道穴”上一酸,已给对方手指点中,袁紫衣全身酸软,仰天摔倒在炕上。
    胡斐的上衣合在她身上,她却不敢再想下去,呼吸急促,满脸通红,手足无力,闭眼欲睡,突然间悲从中来,心中酸痛,忍不住叫道:“我……我打死你这奸恶讨厌的小泥鳅……胡斐!”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此哭泣难止。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天,伸手啪啪啪啪,在自己右颊上重重击了几下,一面打,一面斥骂:“坏泥鳅,臭胡斐,都是你不好,打死你,打死你……”打到后来,觉得脸上疼痛,便住手了,自觉好笑:“我要打的,是吕洞宾推的那只坏狗子,怎么不小心打起自己来啦?”
    拭去了眼泪,将胡斐的衣裤鞋袜摺好,忽然见到裤筒上有条裂开的长缝,便从自己包袱里取出针线,将那条裂缝缝上了,再细查衣衫,见到衣袖上有个破孔,便剪下衣衫里襟同色的一块布片,细心补好,将衣裤鞋袜连同那本武功册子一起包了,放在床尾。诸事办妥,心中却难平静。
    她轻拍包袱,轻轻说道:“小胡斐,我跟你说,你年纪还小,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却要学人家行侠仗义,到头来搞得一团糟,那还不活该?”
    她拍着胡斐的包袱,似乎胡斐当真静静的坐在床尾,乖乖的听她教训,又道:“你的武功学得挺好啦,比你那个赵三哥说的似乎还强了些。可是行走江湖,并非单凭武功就办得了的。你撒尿救了那个吕小妹,从狗洞里钻出去杀退商老太,救了大伙儿的性命,只不过是一时的狡狯急智。你年纪轻轻就这般聪明机警,可算难得,但要对付凤天南这等结交官府、老奸巨猾的大恶霸,你可大大不够格了。你武功强过他十倍,却又如何?他广通声气,武林中不少英豪是他死党,肯为他卖命,你独个儿又怎对付得了?他只不过略施小计,就把你引开了。钟阿四一家三口,可说是死在你手下的。你无知鲁莽,少不更事,害死了他们,你认不认呢?”
    “好,要做个真正的英雄侠士,你可还得好好多学一下呢!你叫赵三叔做三哥,那又怎样?他武功虽高,但为人忠厚老实,脑子转不过弯,咱们就算遇上了大事,也还轮不上他来出主意呢!若不是听天池怪杰袁老前辈吩咐,就得听我师父吩咐,他们两位老人家若不拿个主意,咱们第一就得听陈总舵主的,第二得听翠羽黄衫霍阿姨的,第三得听武诸葛徐七叔的,就算鸳鸯刀骆冰骆阿姨,也比你这赵三哥头脑活些。你乖乖的去跟他们学上几年,要不然跟着我学上几年,再来闯荡江湖,说不定还能有点出息呢!”
    想到胡斐就跟在自己身边,并骑而行,同桌吃饭,自己随时将江湖上人心险恶、诸般奸诈险狠伎俩说些给他听,又说些如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门,胡斐俯首听教,好像自己的徒儿一般,不禁大乐。她脸上露出笑靥,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心道:“唉!不知这小泥鳅听不听话呢?要是不听话,给人害了,又有谁来救他?”
    她每天只行五六十里路程,但胡斐始终没追上来,芳心可可,竟尽记着这个浑身臭泥的小泥鳅胡斐。
    第七回
    风雨深宵古庙
    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湾,离省城长沙已不在远,袁紫衣正要找饭店打尖,只听得码头旁人声喧哗。但见湘江中停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站着个老者,拱手与码头上送行的诸人为礼。她一瞥之下,见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个个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后站着两名朝廷武官。
    她见了这一副势派,心中一动:“莫非又是那一派的掌门人,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大会?”凝神瞧那老者时,见他两鬓苍苍,颔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满脸红光,衣饰华贵,左手手指上戴着一只碧玉斑指,远远望去,在阳光下发出晶莹之色,只听他大声说道:“各位贤弟请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当真是稳若泰山。
    岸上诸人齐声说道:“恭祝老师一路顺风,为我九龙派扬威京师。”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扬威京师是当不起的,只盼九龙派的名头不在我手里砸了,也就是啦。”
    袁紫衣听他声音洪亮,中气充沛,这几句话似是谦逊,但语气间其实甚为自负。只听得噼啪声响,震耳欲聋,湘江水上红色纸屑飞舞,岸上船中一齐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鞭炮一完,大船便要开行,于是轻轻下马,拾起两片石子,往鞭炮上掷去。两串鞭炮都长逾两丈,石片掷到,登时从中断绝,嗤嗤声响,燃着的鞭炮堕入湘江,立时熄灭了。
    这一来,岸上船中,人人耸动。鞭炮断灭,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众人瞧得清楚,鞭炮是岸上这黄衫少女用石片打断。六七名大汉立即奔近身去,将她团团围住,大声喝道:“你是谁?”“谁派你来捣乱混闹?”“打断鞭炮,是什么意思?”“当真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来惹九龙派的易老师!”若非见她只是个孤身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齐挥,一拥而上了。
    袁紫衣深知韦陀门与八仙剑的武功底细,事先也练过他们的拿手招式,出手时成竹在胸,并不畏惧,这九龙派却不知是甚来历,见众人声势汹汹,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儿,不料失手打断了炮仗,实在过意不去。对不起啦!”
    众人听她语声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张八嘴的道:“失手打断一串,也还罢了,岂有两串一齐打断之理?”“你叫什么名字?”“到易家湾来干么?”“今日是黄道吉日,给你这么一混闹,唉,易老师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两串炮仗有什么稀罕?再去买几串来放放也就是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黄金,约莫有二两来重,托在掌中,这锭金子便买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够。众人面面相觑,均觉这少女十分古怪,没人伸手来接。
    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龙派的弟子吗?这位易老师是贵派的掌门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不是?”她问一句,众人便点一点头。袁紫衣摇头道:“炮仗熄灭,大大不祥。易老师还是别去了,在家安居纳福的好。”
    人群中一个汉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袁紫衣神色郑重,说道:“我瞧易老师神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气,杀纹直冲眉梢。倘若去了京师,不但九龙派威名堕地,易老师怕还有杀身之祸。”众人一听,不由得相顾变色。有的在地下直吐口水,有的高声怒骂,也有的窃窃私议,只怕这女子会看相,这话说不定还真有几分道理。
    众人站立之处与大船船头相去不远,她又语音清亮,每一句话都传入了那易老师耳中。他细细打量袁紫衣,见她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并不会武,但适才用石片打断鞭炮,出手巧妙,劲道不弱,又见她所乘白马神骏英伟,实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为而来,拱手说道:“姑娘贵姓,请借一步上船说话。”
    袁紫衣道:“我姓袁,还是易老师上岸来吧。”
    当时湘人风俗,乘船远行,登船之后,船未开行而回头上岸,于此行不利。那易老师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他虽武功高强,做到一派掌门,但生平对星相卜占、风水堪舆等说甚为崇信,见炮仗为这年轻女子打灭,又说什么杀身之祸等不祥言语,心想她越说越难听,不如置之不理,吩咐船家:“开船吧!”喃喃自语:“阴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们再买福物,请神冲煞。”船家高声答应,有的拉起铁锚,有的便拔篙子。
    袁紫衣见他不理自己,竟要开船,大声叫道:“慢来,慢来!你若不听我劝告,不出百里便要桅断舟覆,全船人等大大不利。”说着快步走近。易老师脸色更加阴沉,厉声道:“我瞧你年纪轻轻,不来跟你一般见识。若再胡说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
    袁紫衣跃上船头,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师何必动怒?请问易老师大名如何称呼,我再跟你拆一个字,对你大有好处。”易老师哼了一声,道:“不须了!”
    袁紫衣道:“好,易老师既不肯以尊号相示,我便拆一拆你这个姓。‘易’字上面是个‘日’字,下面是个‘勿’字,‘勿日’便是‘不日’,‘不日归天’,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师此行乘船,走的是一条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为‘汤’,‘赴汤蹈火’,此行大为凶险。舟为器皿之象,‘汤’下加‘皿’为‘荡’,所谓‘荡然无存’,全船人等,性命难保。‘汤’字之上加‘草’为‘荡’,古诗云:‘荡子行不归’,易老师这一次只怕要死于异乡客地了。”
    易老师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杆上用力拍去,砰的一声,一条粗大的桅杆不住摇晃,喝道:“你有完没完?”
    袁紫衣笑道:“易老师此行,百事须求吉利,那个‘完’字,是万万说不得的。‘完结’、‘完蛋’、‘完了’,都没什么好。易老师,你到北京是去争雄图霸,不是动拳脚,便要动刀枪。‘易’字加‘足’为‘踢’,加‘刀’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给人踢倒,九龙派还得给人剔除。”
    易老师越听越怒,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强言道:“我单名一个‘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还有何话说?”袁紫衣摇头道:“大凶大险。这个‘吉’字本来甚好,但偏偏对易老师甚为不祥。‘易’者,换也,将吉祥更换了去,那是什么?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这‘吉’字拆将开来,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师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却有十一口。多出来的十口是什么口?那自然是伤口,是刀口了。由此观之,你此番上北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
    越是迷信之人,越听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来雍容宽宏,面团团的一副富家翁气象,此时眉间斗现煞气,斜目横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谢金玉良言。你是那一位老师门下?令尊是谁?”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给我算命拆字么?何必要查我的师承来历?”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纪轻轻,咱们又素不相识,你定是受人指使,来踢易某的盘子来着。姓易的大不与小斗,男不与女争,你叫你背后那人出来,瞧瞧到底是谁身中十刀,尸骨不归故乡。”他伸手指着她脸,大声道:“你背后那人是谁?”
    袁紫衣笑道:“我背后的人么?”假装回头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岸边站着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乡农模样,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时到了此处,自己全神贯注的给易吉拆字,竟没察觉。她不动声色,回过头来,笑道:“我背后这人么?我瞧他是个看牛挑粪的乡下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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