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轻叹一声,想起青青,中心栗六,浑没了主意,挥手道别,越墙出外。阿九见他就此分手,没半句温柔的情话,甚为失望。袁承志来到宫外,只见到处火把照耀,号令传呼,正在大捕逆党从属。
    他挂念青青,奔回到正条子胡同,见青青、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已安然回来,这才放心。他一晚劳顿,回房倒头便睡。这时在他心中,阿九与青青一个有情,一个有义,委实难分轩轾,既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闭眼入睡,将两个美女置之脑后。
    醒来时已是巳牌时分,出得厅来,见水云、闵子华率领着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厅上相候。原来他们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袭,忙赶来相助。袁承志道了劳,告知黄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间,有法子相救。仙都众人大喜。
    袁承志请他们守护伤者,迳出宣武门来,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何铁手站在一株大树下。
    她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师父,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我这个徒儿好不好?”
    承志道:“昨晚形势极是危急,幸得你仗义相助,这才没闹成大乱子。”
    何铁手笑道:“师父真艳福不浅,有这么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爱,将来封了驸马爷,我做徒弟的封什么官?”承志正色道:“别开玩笑。”何铁手笑道:“啊哟,还赖哩!她这样含情脉脉的望着你,谁瞧不出来呢?再说,你要是不爱她,怎会把金蛇剑给她?又这么拚命的去救她父皇?”承志道:“那是为了国家大义。”
    何铁手抿嘴笑道:“是啊,跟人家同床合被,你怜我爱,那也是为了国家大义。嘻嘻!”承志登时满脸通红,手足失措,道:“甚……什么?你怎么……”何铁手笑道:“公主被子里明明藏着一人,我们这些江湖上混的人,难道会瞎了眼么?嘻嘻,我正想抖了出来,幸好眼睛一晃,见到师父的肖像。这个交情,岂可不放?”承志心想原来是那幅肖像没收好,以致给她瞧了出来;转念之间,又暗叫惭愧,若不是那幅肖像,何铁手揭开被来,那可更加糟糕了。
    何铁手见他脸上一直红到了耳根子里,知他面嫩,换过话题,问道:“夏姑娘已平安回去了吧?”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这就去给你朋友们解穴吧。”
    何铁手在前领路,继续向西,一路上称赞阿九美丽绝伦,生平从所未见,又说瞧不出一位金枝玉叶的妙龄公主,竟然一身武功,那定然是袁承志亲手教的了,明师手下出高徒,当然如此,何况这位明师对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现今公主是师姊,将来则是师娘。但不知和夏姑娘两个,谁大谁小,一个先入山门,一个身份尊贵,可有点摆不平了,不过公主美貌得多,师父多半要偏心。袁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唆不休,听她师父前、师父后的叫个不休,昨晚一言既出,也不能言而无信,如何推搪,实无善策,何况危急之际求人,事后反悔,亦不合道义,只有苦笑,置之不理。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刹华严寺前。
    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袁承志时都怒目而视。袁承志也不理会,进寺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为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的躺着。袁承志逐一给各人解开穴道,朗声说道:“兄弟与各位本无冤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得罪。这里向各位赔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众人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话。
    袁承志心想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恶狠狠的凝视着何铁手。这人隐身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到双眼碧油油的放光。袁承志一惊,心想这眼光中充满了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立即认出原来是老乞婆何红药。
    何铁手相送出寺。袁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适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颇为疑惑。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
    袁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非他们另有奸计?只怕各人穴道解开之后,死心不息,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对方图谋,以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之后,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忽听得嘘溜溜哨声大作。
    他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后隐匿片刻,估量教众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到大雄宝殿之后,只听得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
    他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璈嗓门粗大,两人你唱我和,数说何铁手的罪愆。一个说她迷恋袁承志,忘了教中深仇,反拜仇人之徒为师;另一个说她与敌联手,坏了拥立新君、乘机光大本教的大事。
    何铁手微微冷笑,听二人说了一会,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何红药忽然冷冷的道:“另立教主!”
    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新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想当新教主?”她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冷笑道:“那一个自量胜得了我的,出来抢教主罢!”
    袁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站得远远地,显是对她颇为忌惮。袁承志心想:“五毒教这些人,我每个都交过手,没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单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眼见五毒教内哄,并非图谋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必理会,但既已收她为徒,而她对自己又颇为依恋,难以不理她死活。正踌躇间,忽见寒光一闪,何红药越众而出,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袁承志见这兵刃似是一柄极大的弯刀,非但前所未见,也从没听师父说过,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之心,当下俯身又看。
    只听何红药冷然道:“我并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对手。可是咱们五仙教当年三祖七子,费了四十年之功,才创立教门,那是何等辛苦?本教百余年来横行天南,这基业得来不易,决不能毁在你这贱婢手里!”
    何铁手道:“侮慢教主,该当何罪?”何红药道:“我早已不当你是教主啦,来吧!”双手前伸,呼的一声,挥动兵刃,弯刀的头上又钻出一个小尖。
    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弯刀已连削两下。她忌惮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攻上来时略加闪避,却不还击。袁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数十名教众各执兵刃,渐渐逼拢,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范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见得到殿中的一条地方,想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大伙儿上呀!”她弯刀一挥,众人呐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得乒乓声响,坐椅已给数件兵刃同时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一个白影在人群中纵横来去,登时斗得猛恶已极。
    袁承志察看殿中众人相斗情状,教中好手除何红药之外都曾为他点中穴道,委顿多时,这时穴道甫解,个个经脉未畅,行动窒滞。何铁手若要脱身而出,该当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以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
    再拆数十招,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个金色圆筒,慢慢向何铁手逼近。袁承志仔细看时,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蓦地里只听他大叫一声,双手送前,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
    何铁手侧身闪开,那知这件暗器古怪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其时数件兵刃又同时攻到,何铁手大声尖叫,已为暗器所中。这时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这件活暗器便是那条小金蛇。何铁手身子晃动,疾忙伸手扯脱咬住肩头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两钩,杀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啦。大伙儿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
    何铁手跌跌撞撞,冲向后殿。她虽中毒,威势犹在,教众一时都不敢冒险阻拦。何红药纵身上前,弯刀如风,迳往她脑后削去。何铁手低头避过,还了一钩。潘秀达与岑其斯已拦住她去路。何铁手右肘在腰旁轻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智昏迷,铁钩乱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
    袁承志眼见她转瞬之间,便要死于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之手,心想昨晚在宫中答允了收她为徒,虽说事急行权,毕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于危急中欺骗一个年轻女子,她眼下所以众叛亲离,实因拜己为师而起,此时眼见她命在顷刻,岂可袖手不理?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
    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一齐退开。
    何铁手这时已更加胡涂,挥钩向袁承志迎面划来。袁承志侧身避过,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那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左臂立沉,铁钩倒竖,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来救你!”何铁手恍若不闻,双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袁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轻勾,何铁手扑地倒下,突然睁眼,惊叫道:“师父,我死了么?”袁承志道:“咱们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
    诸教众本在旁观两人相斗,见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齐声发喊,纷纷拥上。
    袁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地一窝蜂的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殿门。
    袁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雪白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众人见他忽然擒了何铁手而来,都感惊奇。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么?还不放手。”袁承志道:“快拿冰蟾来救她。”焦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水云等却甚是气恼,亦觉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转后,自当查问明白。”仙都弟子一齐拜谢。
    过了一顿饭时分,焦宛儿出来说道:“她身上毒气已吸出来了,不过仍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给她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忽儿吧。”
    焦宛儿应了,正要进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宁武关。”众人齐声欢呼。
    袁承志问道:“讯息是否确实?”罗立如道:“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二爷的,恰好遇上闯军攻关,见到攻守双方打得甚是惨烈,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大败,守城的总兵官周遇吉也给杀了。”袁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不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
    此后数日之中,袁承志自朝至晚,甚是忙碌,以闯军“金蛇营”营主身份,会见京中各路豪杰,分派部署,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响应。
    这天出外议事回来,焦宛儿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一惊,道:“已有许多天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焦宛儿入内探望,只见何铁手面色憔悴,脸无血色,已然奄奄一息。
    袁承志沉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哟!”焦宛儿道:“怎么?”袁承志道:“常人中毒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多半又服用什么古怪药料,寻常毒物伤她不得,然一旦中毒,却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焦宛儿道:“那怎么办?”袁承志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或许还可有救……不过我们靠此至宝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伤害,只有束手待毙了。”焦宛儿也感好生为难。
    袁承志一拍大腿,说道:“我已答允收此人作徒弟,虽说当时是被迫答允,但总是答允过了,不能眼睁睁的见她送命,便给她服了再说。”焦宛儿觉得此事甚险,颇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当遵从,于是研碎冰蟾,用酒调了,给她服下去。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何铁手脸色由青转白,呼吸平复,坐起身来,叫了声:“师父!”
    袁承志知道她这条命是救回来了,退了出去。洪胜海进来禀报,说仙都派掌门人水云道人来拜会。何铁手道:“我去会他们!”由宛儿扶着走向大厅。
    水云道人向袁承志见了礼,向何铁手打个问讯,说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赐告。”此言一出,随他而来的仙都众弟子都站起身来。
    何铁手冷笑道:“师父于我有恩,跟你们仙都派可没干系。我身子还没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横蛮无礼,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袁承志向水云等一使眼色,说道:“何教主身子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焦宛儿进房去了。仙都诸弟子声势汹汹,七张八嘴的议论。袁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木道长由我负责相救脱险便是。”仙都诸人这才平息。
    这数日中,闯军捷报犹如流水价报来:明军总兵姜瓖投降,闯军克大同;总兵王承胤、监军太监杜勋投降,闯军克宣府;总兵唐通、监军太监杜之秩投降,闯军克居庸。
    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师外围要塞,向来驻有重兵防守。每一名总兵均统带精兵数万。崇祯不信武将,每军都派有亲信太监监军,权力在总兵之上,多所牵制。闯军一到,监军太监力主投降,总兵官往往跟从。重镇要地,闯军不费一兵一卒而下。
    数日之间,明军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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