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方达一怔道:“什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方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教你死而无怨。”转头对温南扬道:“你们来吧!”
    温南扬右手挥动,带同十五人同时纵出。温南扬一声吆喝,十六人便发足绕着五老奔跑,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中有温南扬、温正,有的是温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棋仙派的好手,特地挑选出来练熟了这八卦阵的。
    黄真见了这般情势,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道:“袁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老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可冲入相救,现下外围又有十六人挡住,所有空隙全给填得密密实实,只怕雀鸟也飞不进去了。明明本钱短缺,怎地生意却越做越大?头寸调动不过来,岂不要倒闭大吉?”
    袁承志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转四五个圈子。他身形甫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都凝目注视他动静。袁承志只是如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的旋转,并不移步出手。
    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中毒遭擒,得人相救脱险之后,躲在华山之下的小镇中,反覆推敲昔日恶斗的情境,自忖其时纵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内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行阵,只不过多支撑得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老的身法招术逐一推究,终于发见这阵法的关窍,在于敌人入围之后,不论如何硬闯巧闪,五老必能以厉害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五老招数互为守御,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而招数中全无破绽。一人武功中全无破绽,如何可破?金蛇郎君于五老当日所使的身法手法,记得清清楚楚,苦思焦虑,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越想越觉这阵势实是不可摧破。
    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杀下毒,只须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阵便不成其为五行阵了。
    但他心高气傲,自不屑行此无赖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此阵也不能毁于自己亲手。既说是破阵,就须堂堂正正,以真实本领将其攻破。
    一日早晨,他在镇外空旷处闲步,忽见一条小青蛇在草丛游走,听得人声,立即蜷盘成圈,昂起了头,略不动弹。
    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这外号,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险,却也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氏兄弟中温方禄的妻子中他药箭立时毙命,箭头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然后趁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敌人如若不动,蛇类极少先攻。蛇身蜷盘成团,系隐藏己身所有弱处,昂首蓄势,系以己身最强的毒牙伺机出击。如贸然窜出噬敌,蛇身极长,弱点甚多,不免为敌所乘,击中蛇颈七寸或蛇腹、蛇尾。此乃蛇类自保的天性。这些行动,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见过几百次了,从来不以为意,但此刻他正潜心思索攻破五行阵的诀窍,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喜得纵声号叫,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后发制人”四字。
    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制敌机先,这“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用多少功夫,便将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想定,详详细细的写入了《金蛇秘笈》。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见,即使有人见到,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那时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来,要是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棋仙派称霸于天下?在他内心,破阵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阵便算已经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阵,自然再好不过,可是那毕竟渺茫之极,他从来没想要收个徒弟来为己完成心愿。
    袁承志当下持定“后发制人”的方略,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带动。
    八卦阵法虽为五老后创,《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与五行阵全无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转得几个圈子,已了然于胸,心想:“对手倘若破不了五行阵,何必再加个八卦阵?若是破了五行阵,八卦阵徒然自碍手脚。温氏五老的天资见识,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远。看来这五行阵也是上代传下来的,谅五老自己也创不出来。他们自行增添一个阵势,反成累赘。金蛇郎君当年若知温氏五老日后有此画蛇添足之举,许多苦心的筹谋反可省去了。要破五行阵,关键在于找到阵中破绽,若无破绽,便须让它生一个出来。组成八卦阵的众弟子功夫差劲,要弄它个破绽出来容易得多。”
    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竟坐下地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五老固心下骇然,旁观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敌当前,怎地如此顽皮。殊不知袁承志并非轻敌,而是故意用一件全无杀伤之力的玉簪作为兵器,令对手不作提防。再加坐倒在地,纯非前击进攻之势,似乎全然轻视对方,对手不免激怒,心浮气粗之余,一见有机可乘,便失了谨慎,自己再故意露出破绽,对方本不该进攻,却忍不住要攻,一攻即暴露自身破绽。袁承志这时的作为,既为诱敌,又系慢军,似是鲁莽轻敌,实则是要诱得对方鲁莽轻敌。
    温方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分错,便要击他后心。温方悟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温方义这才忍住。五老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他出手,立即拥上。须知不论大军交锋,还是二人互搏,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方,己方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须攻势凌厉,敌人忙于自守,无暇反击,己方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五行阵以一人来引致对方进攻,自显弱点,其余四人便针对敌人身上的弱点进袭,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现下袁承志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一时倒也无法可施。
    又过一会,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显得十分优闲舒适。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千古以来,从未有过这项姿势,后心向上而卧,岂非任人宰割?
    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好笑,又代他耽心。黄真先见他坐下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翻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大减价减得未免过了份,五老若向他背后突袭,却又如何闪避?招徕生意,不妨甜言蜜语,自吹自擂,王婆卖瓜,无瓜不甜,可以虚言浮夸,却不能用苦肉计。
    温方达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猛按,温方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这下发难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一齐斩向袁承志背心。袁承志听得飞刀来向,翻身双手连抓,抓住四柄飞刀,向八卦阵中使劲掷出,温南扬及温家三名二代弟子臂腿中刀,大呼声中,已给袁承志分别提起,一一掷进五行阵中。
    五老一怔之际,步法稍缓,袁承志抢步从空隙中窜出,但见阵外十六名弟子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里挥拳,那边踢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给他制住要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让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式,立给打倒,不由自主的摔入五行阵中。
    这么一来,五行八卦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当横卧在地之际,能奇兵突出,引得五行阵及八卦阵破绽大现。
    温氏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阵来的众弟子。袁承志怎还容得他们缓手重行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方施穴道。
    温方施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左手一一在刀柄处伸指拨落飞刀,手指直向温方施咽喉下二寸六分“璇玑穴”点落。温方山钢杖势挟劲风,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顺手拉扯,将一名棋仙派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
    温方山大骇,这一杖虽没盼能打中敌人,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挡架之外,更无别法,然而他使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为粉碎。那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余势极大,准头偏过,猛向温方达砸去。他知大哥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果然温方达双戟竖立,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来。
    袁承志却已乘机向温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方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长,所谓“鞭长莫及”,此时却另有含义了,霎时之间,给玉簪连攻了六七招。温方悟见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此时方知玉簪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丢开皮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后心已中了重重一脚,痛彻心肺。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郑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来盛名不衰,那知今日在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败得如此狼狈,跃起身时固羞愤难当,旁观众人也尽皆骇然。
    黄真见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从所未见,惊喜之余,心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功夫,“他这家宝号货色繁多,五花八门,看来不是从我华山派一家进的货。他生意的路子可广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
    袁承志摧破坚阵,精神陡长,此时胜券在握,着着进逼,他一时使动华山派的伏虎掌法,接着用玉簪使出《金蛇秘笈》中的金蛇剑法。这身法便是神剑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方悟后,转向温方义攻击,也是险招连施,逼得他手忙脚乱。
    温方达见情势紧急,大声唿哨,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方山也手脚齐施,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方义毫不放松,令五人无法连环邀击。酣斗中温方义左肩中掌,温方山钢杖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方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方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为。这时八卦阵已破,五行阵也已打乱,但五老仍然按照阵法,并力抵御。
    青青虽见袁承志用小慧的碧玉簪作为兵刃,不由得心头有气,但见他取胜,却也暗喜。温仪瞧着袁承志在五老包围中进退趋避,身形潇洒,正是当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阵中的模样,又看一会,只见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飘飘,正在阵中酣战,不由得心神激荡,站起身来,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终于来了。”迈步便向厅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妈,你别去。”温仪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阵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却非,登觉晕眩,倒在青青怀中。
    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右手将玉簪往自己头发中一插,左手挽住了厅顶的横梁,翻身而上。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怔之际,便觉头顶风生,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将下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温方山与温方施已给钱镖分别打中穴道,跌倒在地。本来照着金蛇郎君原来诀窍,要以宝剑紧护自身,再攻对方破绽,袁承志手无宝剑,略加变通,先以翻身俯卧引得对方发射飞刀,乘势攻破八卦阵,再发暗器,以代宝剑,一举破阵。手法虽然有异,其根本方策,还是依据于金蛇郎君的遗意。
    温方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温方达双戟“密云不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粒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然间手上剧震,双戟已给什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回夺,那知就这么一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思,于旁观众人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见袁承志已自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温方悟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头。
    袁承志喝道:“瞧着!”两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前,分别钉入厅上的两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一阵摇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
    当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剑术时,曾脱手飞掷,剑身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手,便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见他以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好一招‘天外飞龙’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了师父教导,请大师哥指教。”
    温方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
    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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