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入尾声时,姜星辰把信送了出去。隔了好远,我看到姜初照把信打开并看完了,心才放下来。
    只是结果与我想象中有很大的偏差。
    *
    宫宴结束,他随娴贵妃一同离去,最后却如去年一般,来到丹栖宫。
    我都快吓死了。因为他再晚来一些,我的妆就要洗掉了。
    “怎么把妆画得这么浓?”姜初照眉心微蹙,竟然做出跟姜星辰同样的反应,“不好看,还是原来的你更好看一些。”
    “臣妾知道了。”
    “你抖什么?”他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轻笑一声问,“害怕朕让你侍寝?”
    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是站在他面前,惶惶不安着,内心焦灼着。真的很怕他留下来,那样我就不得不去洗掉脸上所有的掩饰,把枯瘦难看的形容整个露在他面前。
    如此一来,我就真的装不下去了。
    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游荡着,也不知怎么了,竟然看到了我枕下小盒子的一角,于是指向那处,笑问我:“怎么还在枕头下面藏东西?里面是什么?”
    我更慌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讲,于是胡乱扯着,企图拖延时间好让自己想出个稳妥的说辞:“啊……是不会自己消失的东西。”
    他撑起下颌打量我:“宝石?”
    我赶紧点头:“嗯,对,就是宝石。”
    “朕又不抢的,你藏着做什么?”
    “怕……怕宫女们抢走。”
    “她们不会抢你的东西了。”
    “嗯?”
    “朕决定,让你离开了。”
    我怔怔抬眸。
    “你在信里说,夏天到了,天气暖和了,有点儿想到宫外去看看。朕觉得可以。”他靠在椅背上,冲我露出解脱的笑,“所以就走吧,不必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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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十日
    没想到他会放我走。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惊惧多过欢喜。
    原本想问一句,他明明今夜才看到信,为什么这么快的时间里,他就接受了我的请求,但又怕问多了,他就改变主意,不让我走了。
    于是把所有的情绪通通摺过去,用露出牙齿的笑容,问他:“所以陛下想让我,什么时候离开呀?”
    “什么时候都可以,”他也给我同样的笑,还带着些少年才有的羞涩与清澈,连目光都是月影一般柔和,“今夜,也可以。”
    “今夜也可以?”
    “对,有人在宫外等你。”
    我并不知道谁在等我,我的家人已去了江南,这辈子都不允许进京了。
    一时间有些乱,觉得有好些东西来不及收拾,可再一细想,就记起来东西我早就收拾好了呀,唯一没有带上的,就是枕下的小盒子了。
    我哒哒哒地跑过去,把它揣进了衣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努力地去想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进盛嫁妆的箱子里。
    “马车在殿门外,”他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所以此刻,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松弛,有些慢条斯理,“阿厌,你过来。”
    我真的超级听话,又哒哒哒地跑到他跟前。
    “陛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我问。
    隐藏在他背后的手慢吞吞地伸出来,修长又白皙的手指于我面前缓缓展开,无数颗蓝宝石在他掌心出现,光芒比银河的星星还要炫丽,璀璨的光束透过截面、透过棱边落入我的眼睛。
    他冲我笑,眸中的光与手心的宝石一样漂亮:“给你的。还要吗?”
    姜初照永远不知道,他这句话有多好哭。
    我永远忘不了。
    十岁那年。
    小公子在乔府与我初见,起初别扭地不愿上前,最后却还是打定了主意走过来,藏在背后的手终于肯伸出来,摊开掌心露出那颗蓝色的宝石,舒长的睫毛缓缓眨了一下,然后甜甜地问我:“你要吗?它亮闪闪的,和你的眼睛一样。”
    “这些都给你,可以放进,你的小盒子里。”他说。
    *
    带着所有的嫁妆和一把蓝宝石,趁着万籁俱寂的夜晚,从丹栖宫驶向宫门外。
    想到四年多以前,乔正堂和两位哥哥送我到宫门口,彼时姜初照北疆御敌无法回来继承皇位,进宫后的我,一个人朝天地跪拜,如此成了他的太子妃。
    当初只觉得内心正气浩荡,以能为我的阿照守住皇位而自豪。如今想来,却觉得十分仓促,尽是潦草。
    尽管没有撩开车帘,我却也知道,今夜宫门外,已不可能出现乔正堂和哥哥们。
    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竟然出现幻听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在萧肃的宫墙外,听到有人在喊我——
    “阿厌。”
    我懵了半晌,不敢撩开床帘去看外面的景象,很怕自己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街道。
    直到驾车的公公把车停下,恭敬地喊了一声:“王爷万福。”我这厢才明白,原来是外面真的有人。
    姜初照说有人在宫外等我,我以为会是个照料我的宫女或者公公,却如何也没想到这人是姜域。
    在马车内坐了好一会儿,思索着他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出宫,为什么会愿意来接我。最后果真想到了几条理由:他是阿照和我的皇叔,是我邱蝉表妹的夫君,是我小外甥的父亲。
    所以,在我所有的家人都远去的时候,他好像确实可以来接我呢。
    撩开车帘找到月白袍子的公子,冲他点头:“王爷金安。”
    “阿照让我来接你,你想同我去王府,还是想去别的地方?”他慢声细语地问我,嗓音里是惯有的温柔。
    我看着残月挂在寂寥的天上头,笑道:“我啊,我想回乔家。”
    但这话说完我就意识到某些不对劲了,怆然低头,恍惚问他:“去王府什么意思?以及……为什么是你来接我?”
    姜域敛起神色,别过脸去不愿意同我对视。
    *
    带着姜初照写给姜域的信,回到乔家久无人居却干干净净的院落。送我回家的姜域,好像就是经常来府上打扫的人,所以熟练地找到了烛台,替我点上了灯火。
    如果没有看到那封信,我想我不会这样恨姜初照。
    但我偏偏看了。
    “邱蝉云去日久,皇叔已到了可再续弦的时候。
    看阿厌很喜欢姜星辰,又想到年少时阿厌很喜欢皇叔。思来念去,仔细掂量,觉得她同皇叔在一起,大概不会如此郁郁,大抵会超级欢愉。
    成全二字很难说出口。
    其他的祝福也写不出几句。
    你是她打年少时就想嫁的人,现在,她终究如愿了。
    虽然来得有些迟,但此后,她大抵能时常笑。同你,同姜星辰,同你们未来的孩子。
    念及此处。
    朕便觉得无所亏欠,也了无遗憾了。
    ”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子,又狠又准地扎进了我心里。
    什么叫“她同皇叔在一起,大概不会如此郁郁,大抵会超级欢愉”?
    什么又是“你是她打年少时就想嫁的人,现在,她终究如愿了”?
    从听到他允许我出宫,到我真的回到了家里,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可此时此刻,却捏着这封信,整个人从气急败坏到崩溃落泪。
    姜初照太过分了。
    我很想冲回宫里,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为什么会觉得现在的我嫁给姜域能开心,为什么会觉得我同姜域有未来的孩子。
    明面上放我走,背地里却把做过他皇后的我,再安排给他的皇叔。我在他眼里,约莫就是个人尽可夫的人。
    他侮辱我太甚了。
    姜域不明白我的心思,他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宫,舍不得皇宫里那个孤家寡人。于是半蹲在我面前,掏出绢帕替我擦眼泪,还小意地问我:“怎么哭成这样?”
    我把那封信就着火烛烧掉,憋了很久,最后却还是没有忍住,梗着脖子,望着房梁大声嚎啕:“姜初照,他一直,一直是嫌我脏的。”
    所以,才没有过问我的意见。
    就如此轻率地,把我送给别人了。
    *
    七月荷瓣落我小舟上,八月月明京城江南人尽望。
    八月十六生辰日,收到宫里送来的江南来信,信中人问他女儿是否安好。我揉成一团,扔进了荷花池塘。
    又忽然后悔,觉得过去一年半了,不该再记乔正堂的仇,尤其是半夜疼痛难忍之时,再想看看这刀锋一样的笔迹,可怎么办呢。
    于是就赶紧起身跑到池塘边,想撑上小舟再去捡回来。
    有公子从背后跑过来,先于我撑船捞了回来。把信纸展开,放在草地上晾晒着,做完这一切才笑问我:“怎么会想到把它扔掉?”
    姜星辰也跑过来,抱着他父王的腿打转,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今天是姨娘生辰,祝姨娘岁岁安康,平安喜乐。”
    我眯起眼睛笑,顺手捏了捏他已经出落得更漂亮、更白嫩的脸:“见到小星辰,姨娘就喜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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