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盛开,又是一年春。
    半年前,修离墨带着弦歌归隐梨花谷。
    梨花谷地处北地,在原来月漠国境内。
    当年修离墨领兵攻打月漠国,偶然发现一处山谷,悬崖峭壁,谷底隐隐飘出梨花香偿。
    谷口隐秘,他也是废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进谷的路。
    梨花山谷里,住了一位隐士。
    隐士满腹经纶,下得一手好棋,当年修离墨和他厮杀一盘,有心请他出仕,可惜隐士自由散漫惯了,离不开这山谷。
    他年轻时就住在梨花谷,梨花谷原来不叫梨花谷,也没有满山盛开的梨花,这里的每一株梨花,都是隐士亲手种下。
    据说,他已逝的妻子,生平最爱梨花。
    离开白仙岛,修离墨便想到了梨花谷,想让她见一见漫山遍野的梨花。
    可惜,两人进谷后,发现茅草屋的不远处,立起了一座坟。
    梨花树下,坟头生了杂草。
    墓碑上刻,“恩师长牙子之墓”。
    修离墨心中一紧,没想到物是人非,长牙子竟然仙逝了。
    坟头生草,向来也有些年头了。
    至此,修离墨便和弦歌在山谷住下。
    两人到附近的集市,买了些生活用具,还有些蔬菜种子,在长牙子原来的菜地上种了蔬菜。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每天一起坐在山头看日出,傍晚看日落。
    修离墨十几年没亲自下厨过,来了梨花谷后,弦歌起初以为修离墨不会厨艺,想亲自动手,不然等着喝西北风吧。
    修离墨拦住了她,捋起衣袖,拿着菜刀有模有样地切菜,生火煮饭,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优雅矜贵。
    弦歌站在一旁,惊讶地张着嘴巴。
    她没想到锦衣玉食的修离墨还会厨艺,看他那样子,分明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哪里想到,他深藏不露。
    不然,人不可貌相。
    从入谷第一天开始,弦歌没能再进厨房,生活起居都是修离墨在照料。
    他的手艺,一日比一日好,弦歌都觉得自己的胃口被他养叼了。
    弦歌常笑道:“你在厨艺方面这么有天赋,果然比较适合当厨子。”
    她没有说的是,放着帝王不做,何苦来呢。
    如果能陪他一辈子,她不介意跟他一起在梨花谷隐居,可是她的身体,回天乏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不过来了。
    那时,他该怎么办。
    她不在了,难道他要守在梨花谷直至命终?
    就跟长牙子一样么?
    不,太寂寞,太苦了,她舍不得他受苦。
    弦歌催促他回去,“这里好是好,可是太安静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不能拖累他。
    他是天子骄子,岂能将才华埋没在深山老林里?
    修离墨每每听见她这话,都阴沉着脸。
    他明白她的心思,可是他不会放弃她。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白羽尊说她没救了,他不信。
    天下那么多奇人异士,连神仙都有,他不信老天对她这么残忍。
    他没办法说,在山谷里,没人打扰他们,他可以时时刻刻陪着她,回宫后,身不由己,他不可能一直带她在身边。
    现在的每时每刻,他都想争取,好好陪她。
    久而久之,弦歌虽然嘴上不说,心底想劝他离开的初衷都没变过。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
    梨树叶子飘零,落了山谷,一片金灿灿,宁静美妙,像一幅隽永的画,定格在那一瞬间。
    迎来冬天,光秃秃的树枝让弦歌徒生伤感。
    秋风萧瑟,山谷里冷风簌簌。
    两个人去置办过冬的衣物,真正过上了平凡的生活。
    冬天,山谷里很暖,偶有冷风,却不是狂风。
    茅草屋被修离墨修缮,改成了木屋。
    下雨不露水,还可遮风。
    天气慢慢转暖,屋子周围的梨树抽出嫩芽,几天后,谷底的梨树都长出了嫩绿色的叶子,鸟儿鸣叫,好一派生机盎然。
    冬天弦歌嗜睡,春天一来,她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修离墨现在不敢离她半步,就怕她出事。
    离开白仙岛的时候,白羽尊就跟她说过,修离墨什么都知道了,包括她命不久矣。
    可两人都默契,绝口不提此事。
    弦歌知道修离墨对她越来越紧张,有时候她睡得多了一点,他就来摇醒她,一脸惊惧,就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弦歌心疼,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一个劲抱着他。
    他抵着她的额头,眸中都是希冀,“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再也不要离开,不然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只要想到,世上再也没了她,他就疼得发狂。
    弦歌不敢开口允诺,什么都可以应他,独独这件事,她决定不了。
    有一次,弦歌好说歹说,让修离墨回宫,甚至用绝食来逼他。
    修离墨大怒,半年多来,这是他第一次跟她发脾气。
    屋子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被他横扫在地。
    屋内一片狼藉,他冷漠转身,留了一句,“皇宫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除非你好起来。”
    只要她好起来,就是要星星要月亮,他都去摘,别说回皇宫了。
    可是,她的日子所剩无多,相伴的日子越来越少,她还想让其他事来分他们的时间吗?
    绝食?
    她敢拿绝食来威胁他。
    他爱她,怜她,却不会妥协。
    大不了,他们一起死。
    “你要绝食,我不拦你。你若......若走了,记得在奈何桥边等我,我随后就到。”
    风从门口灌进来,弦歌浑身冰冷。
    弦歌身子踉跄,摔倒在地。
    修离墨身形微动,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弦歌死死咬着双唇,顾不得疼痛,眼泪簌簌落下。
    她呜咽着去擦眼泪,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如何也抹不净。
    他说......你若走了,记得在奈何桥边等我,我随后就到......
    这句话一直在弦歌脑中回旋,震得她心房阵痛。
    他想干什么?
    如果她死了,他会想不开吗?
    想到这个可能,弦歌就没办法镇定了。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去找修离墨。
    他不能这样,她好不容易才让他好好活着,他怎能轻易说死。
    如果他死了,那她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不管她在不在他身边,她都想他好好活着。
    出了木屋,弦歌找遍了山谷他们时常去的地方,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身影。
    弦歌心底的惊惧升到了极点。
    他会不会做傻事?
    “修离墨......你出来......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说,我们不回去......我也不绝食,我好好听你的话,你别躲着我......”
    “你出来好不好,我害怕......呜呜......你出来啊......”
    弦歌边哭边喊,空旷的山谷里,到处都是她的回声。
    梨花谷不大,她不信他听不到。
    他生气了,不愿意见她,故意躲着他。
    是她的错,她当初一意孤行,就离开了修离墨,一心想着不要他死,从没想过那是不是他要的结果。
    她体会不到,修离墨知道真相那一刻,如遭雷劈,他痛恨自己,恨不得杀了自己。
    她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身上,让他受尽心灵的煎熬。
    这一次她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如果说之前她没有选择,这一次她本可以不逼他的,却......
    她明知道他最担心、在乎她的身体,却拿自己的身体来威胁他,他该有多绝望。
    “呜呜......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你别不理我......”
    弦歌找遍谷内可以找的地方,最后蹲在长牙子的坟头埋首哭泣。
    弦歌想,他最见不得她伤心了。
    只要她一直蹲在这里哭,他就一定会出来。
    等他出现了,她会好好道歉,不会再说什么回去的话了。
    这一辈子,能得到这么一个男人的爱,她没算白活。
    为了他,她要坚强,多活一日是一日。
    往常她怎么劝说,怎么生气,修离墨顶多摆个脸色,不会不理她。
    这一次,她想岔了。
    她拿绝食来威胁他,就是拿刀子往他心窝子上捅。
    他若不给她点教训,她还以为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
    以后,她直接拿把刀子架在脖子上,他难道就要乖乖妥协吗?
    一直到日落,谷里降温,最后一丝光线从山头溜走。
    弦歌哭哑了嗓子,顿得双腿发麻,修离墨都没有出现。
    弦歌心里惶恐到了极点,怕他出事,也怕他出谷,再也不理她。
    “修离墨,你出来,我错了,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你别不要我......”
    弦歌站起身来,身子靠在一棵梨树上,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脸蛋白得透明。
    她喘着粗气,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每一声都用尽力气去喊。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你要是不要我,我要怎么办?呜呜......”
    “女儿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了......修离墨,我讨厌你......”
    说到女儿,弦歌哭得更大声,悲怆的声音挟裹着苍凉。
    越想越伤心,来到这个世界,她一直都在被欺负。
    她不想怨天尤人,也不知道该去怪谁,恨谁?
    “呜呜......你们都是混蛋,我要回家......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我要回家,再也不呆在这个鬼地方......”
    “对不起......”
    低沉暗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弦歌抬起头来,一双红通通的眼睛,脸上还挂着泪珠。
    修离墨一震,黑沉的眸参杂痛楚、愧疚......
    修离墨伸手将弦歌拉进怀里,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修离墨低声道歉,黑沉沉的眸子周围,竟也红了一圈。
    他垂眸,捧着弦歌的脸,指腹轻柔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弦歌眼睛一眨不眨,傻傻地看着他,就怕是幻觉,她一动,他就消失不见了。
    四年来,她每次想他想得快要疯掉,他也会出现,但每次都对她冷嘲热讽,然后冷漠离开,任她哭喊,他都没有回头。
    梦里,他从来没有那么温柔过,她怕是一场美梦。
    镜花水月一场,半年来,她小心翼翼,就怕梦醒。
    “怎么了?”
    修离墨见她呆呆地,一句话也不说,心提到了嗓子眼。
    今天,他一直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哭,喊着让他出现,他痛到了骨子里。
    可是他不能心软,妥协一次,她往后会有持无恐。
    他无法想象,她做傻事的样子。
    为了他,她真的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
    这样的她,他以前怎会怀疑她?
    她演技那么拙劣,却骗过了他。
    “哇......”弦歌一下子哭出声来,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你混蛋,你干嘛吓我......你不理我,不要我了......”
    修离墨手足无措,“我......我没不要你......”
    他也觉得自己太过分,竟然让她哭了一个下午,嗓子都哑了。
    如果不是听见那句女儿不要她了,他估摸着还不会现身。
    原来,那个流掉的孩子,是个女儿。
    “你有,你看着我哭,看我担惊受怕,故意吓我,还说什么.....说什么要我在奈何桥边等你的鬼话......”
    “我不等你,就不等你......我要喝了忘川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要想起你......”
    弦歌真被吓坏了,修离墨不会明白她有多害怕。
    “别乱说!我不许你喝忘川水,也不许你忘了我.....你不能离开我.....”修离墨紧紧勒着她,恨不得掐死她。
    口无遮拦,是要气死他么?
    什么叫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这一生太短,相处的日子太少,他不会让她忘了他。
    这一世无缘,不能厮守,那就下一世,如果真有地府,真有忘川水,他不会喝,下一世,他要找到她,再续前缘。
    “你凶我......”
    弦歌被修离墨突来的低吼吓住,又见他恶狠狠瞪着她,一下子噎住,脸憋得通红,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修离墨一愣,眼神柔和下来。
    俊脸却绷得死紧,故作不悦,“以后别再拿自己的身体来威胁我,不然下次我就离开,说到做到,知道了吗?”
    弦歌蹙眉,修离墨又沉声道:“听见没有?”
    “那你也答应我,如果......”弦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怕他不悦,“如果,我是说如果,当然......我会努力,努力陪你白头偕老,但是......”
    “没有但是。”修离墨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出声打断了她。
    弦歌鼓起的勇气又焉了,小声抗议,“你又凶我......”
    修离墨脸色不善,抱起弦歌往木屋走去。
    是的,没有但是。
    她不能给他承诺,他也不能。
    留他一人落寞的活在世上,没有盼头,一辈子都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所以,她不能强求他,他会努力,努力活着,可是,如果太想她,他走不下去了,她也不能强求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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