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从栖凤殿出来,途径景御园,华清宫那处一派歌舞升平,丝竹声遥传入耳。
    灯火照亮皇宫一角,连着晚风都挟裹醉人的气息。
    遥望华清宫,弦歌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这时皇后身边的一名婢女追赶而来,手上挎着小篮子撄。
    弦歌敛住思绪,问道:“何事?”
    小婢女喘着粗气,将手中的篮子递给弦歌,“娘娘方才瞧公主似乎特别爱吃这点心,想着您离开时,让您带些回去,可是后来竟忘记了。娘娘说您没走远,是以让奴婢送来。”
    弦歌微微一怔,伸手接过,递给了冰清,“替我谢过娘娘的美意。”
    小婢女又道:“这糕点是娘娘亲手做的,以静心湖里的荷为馅,名唤醉人欢,娘娘说了,公主一点要趁热用,凉了就该散了,那末便失去了鲜味。偿”
    小婢女说得一派认真,弦歌微微凝眉,“醉人欢?”
    这名字怎这么奇怪?
    是她太疑神疑鬼了吗?
    小婢女微微颌首,重复了一遍,“荷为馅,醉人欢,不可散。”
    不愧是皇后调教出来的人,不卑不亢。
    弦歌心里咯噔一响,总觉得这婢女在暗示她什么。
    方才她接过篮子时,小婢女就握了她的手一下。
    那时她没有多想,以为是她不经意之举。
    现下想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弦歌疑惑地掀开篮子,宫灯映衬下,那糕点闪着莹亮的绿光。
    手一顿,弦歌笑道:“姑娘是不是拿错了?方才本宫吃的糕点分明不是这一种,若是本宫没有记错的话,那糕点是白色的。”
    那时她和皇后闲聊,便把那糕点当零食来吃。
    味道极美,里面的馅是瓜果,却不是荷。
    她吃了一碟,后来青鸾姑姑又下去拿来一碟,皇后还打趣她。
    她怎么会记错颜色?
    小婢女脸色不变,恭敬道:“这奴婢就不知了,是青鸾姑姑亲自装好拿给奴婢的。”
    一旁的冰清觉得奇怪,拿错便拿错了,以公主随意的性子,又何必计较这些。
    “公主......”冰清疑惑地看向弦歌,弦歌却抓住她的手,脸色凝重,“这些话也是青鸾姑姑教你说的?”
    小婢女点了点头,却不知这话有何不妥,疑惑间,弦歌又道:“那青鸾姑姑还让你带了什么话没有?”
    小婢女想了想,道:“青鸾姑姑说,今夜皇上宴请百官,意在恭祝公主还朝,皇后有了龙嗣,得圣意不必参宴,此外宫中但凡有身份的主子都出席了。皇上、太后、琉玥王,哪个不是身份尊贵,而公主却借口不出席,似乎不妥。”
    “再说琉玥王,今夜他势必是宴会上众人瞩目的对象,公主不爱出风头,风头全由他出了,这岂非更好?”
    小婢女说完,便见弦歌脸色顿变,扔了篮子便跑。
    冰清眼疾手快,接住了篮子,循着弦歌离去的方向,赫然是华清宫。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今夜不是说了不参宴的吗?
    如今怎又朝华清宫跑去了?
    还这般急切。
    将篮子推给小婢女,冰清道歉一番,赶去追弦歌。
    风在耳边凌厉刮过,宫灯悬在梁上,投射出暖暖的光线。
    长廊上,弦歌一直跑,把她当年跑八百米的狠劲都使了出来。
    偶有太监宫娥被她撞到,刚想呵斥,见是公主,立马吓得跪下磕头,再抬头,哪还有人影。
    又一道人影掠过,却是公主身边的大婢女。
    弦歌现在满脑子都是婢女那句:荷为馅,醉人欢,不可散。
    连起来便是:合欢散。
    皇后好心思,七窍玲珑心。
    她说皇后那般精明的女人,又怎会搞错她喜欢吃的糕点。
    分明是有意,有意让她瞧出端倪。
    小婢女后来说的那番话,简直大逆不道。
    若非没有皇后的授意,青鸾一介宫婢又怎敢擅自说出来?
    在栖凤殿,皇后言语中都在劝她出席宴会,而后又来这么一出。
    她是瞧出了猫腻。
    琉玥王。
    合欢散。
    这两者联系起来,弦歌的脑中顿时清明。
    在假山后,那两人的对话再次灌入脑中。
    皇帝要陷害的人竟然是修离墨!
    她当时脑子被驴踢了吗?
    怎么会没有想到?
    能让皇帝忌惮,不惜牵扯上太后,除了那个张狂的男人,还有谁?
    皇帝要毁了他,如若他真的中了合欢散,再侵犯太后,那他必死无疑!
    皇后怎会知晓,又为何要帮修离墨,她现在统统没有心思去猜测。
    她满心都是那人的身影,他绝对不能出事。
    这宫宴戌时开席,华清宫的欢声笑语随着夜风灌入耳中,俨然已经开席。
    弦歌越来越急,心如坠入深渊,紧张、心悸、恐惧,所有的情绪一起袭入心头。
    华清宫离景御园不远,为何长廊弯弯绕绕,她怎么跑也跑不到。
    华清宫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片热闹非凡。
    宴会在华清宫的露天庭院中举行,历代慕幽宫宴都在此举行。
    中央一块白玉石铺砌的舞台,四周粉色纱幔飘飞,隐隐可见身姿妖娆的歌姬扭着纤细的腰肢,面上蒙着白纱,翩然起舞。
    乐师在台下沉醉地弹奏,众人陷入这美妙的舞姿、仙乐般的乐声里。
    弦歌闯入华清宫,见到的就是这迷乱的一幕,心下却是一松。
    歌舞还在继续,众人面色无异,说明事情还没发生。
    皇帝坐在最中央,太后坐在皇帝左侧,右侧本该是皇后之位,此刻却被一名红衣锦袍女子占了。
    隔得远,依稀可见那女子面容柔美,眉宇间妩媚娇柔,嘴角含着甜甜的笑意,柔胰白皙,一身飘然的气质。
    她给弦歌的感觉就像水,像水一般温柔娴静的女子,眼睛虽落在那舞台上,却在她眸中见不到尘物,似乎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
    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弦歌微微一怔,眼前蓦然出现修离墨那双淡漠的眸子。
    是了,这两人眼神里空无一物,似是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到底是谁?
    就算皇后不在,那凤椅也不该她来坐。
    而能坐上那张椅子,必然是皇上恩宠至极的妃嫔。
    冰清气喘吁吁随后跟来,便见弦歌怔怔瞧着上座。
    此时歌舞已停,两人突兀地落入了众人的眼里。
    华清宫一瞬冷寂下来。
    百官讶然,方才皇上还宣布公主身子不适,不出席宴会,这又是闹哪出?
    皇帝眉眼一凝,眸中快速闪过不悦,而后又偏头凝向左下方的修离墨。
    见他低眉饮酒,似乎没被这一切影响,旋即皱了皱眉头。
    身侧的女子见他心不在焉,轻轻覆上他的手,皇帝看向她,嘴角露出宽慰的笑意。
    太后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凛凛瞧向弦歌。
    她还庆幸今晚的宫宴这闯祸胚子没有参加,现下又突然冒出来,她总不能将人赶走。
    头隐隐发疼,一想到她曾经的荒唐,太后胸口就剧烈起伏。
    好不容易去了西陵半年多,宫中安宁一阵子,她一回来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她一时成为全场的焦点。
    冰清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上前行礼。
    弦歌蓦然回神,目光扫过全场,然后顿在修离墨身上。
    他没有抬头,纤细的手摩挲着琉璃杯盏,那薄唇似乎沾了酒水,在灯火通明下泛着润泽的光芒。
    他喝酒了?
    弦歌心下一凝,也没理众人的目光,径直越过百官,走到了他面前。
    众人的目光凝结在她身上,见她走到修离墨眼前,皆是震住。
    冰清见场中气氛凝结,皇帝隐忍着怒火,太后脸色难看至极,心里暗暗叫苦,低头跟上弦歌。
    都说奴才随主子,弦歌不行礼,她一个小婢子若是行礼了,不是将弦歌往风口浪尖上推么?
    弦歌一面担心修离墨喝了那合欢散的酒,一面对皇帝暗害臣子不满,自然不会浪费功夫行礼,说不定还会有一通教训。
    倒不如装傻充愣好了。
    弦歌站在修离墨跟前,颀长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他没有抬眸瞧她一眼,手却一顿,低头又要喝酒。
    弦歌本就怕他中了药,哪里肯让他再喝,猛地弯身抢过他手里的杯盏。
    “哐啷”一声脆响,琉璃盏被她摔到了地上,泛着莹润的光。
    酒湿了她的手,亦洒在他的袖子上,顺着他白皙的手指低落在食物上。
    殿中的气氛冷凝到了极点,众人大气不敢出。
    脑中却懵乱一团,这悬月公主是疯了么?
    进来不行礼便罢,他们也习惯她的刁蛮无理,可是她竟然敢砸了琉玥王的杯子。
    琉玥王那人洁癖严重是出了名的,这番污了他的袖子,还挑衅他的权威,不是自掘坟墓么?
    虽然在安陵王府那次,她冒犯了琉玥王,后来琉玥王却是要把她杀了。
    一次教训不够,还敢第二次么?
    她到底仰仗的是什么?
    连那个君临天下的皇都不敢当面折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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