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还远在视野的尽头,但却滚滚而上天际,黄石心中明了,至少也有千名骑兵正卷地而来。如果不是后金前军太骄狂,认为击败明军太轻松,本不会吃败仗的。不过,似乎还是要完蛋了。
    “大哥。”黄石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是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
    越来越多地明军也看见了这异景,士兵们胸膛中的沸腾热血,片刻又寒冷如同冰霜。
    “二弟,这里就是你我兄弟的葬身之所了。”孔有德表情突然轻松起来,仿佛一下子卸下了肩头的万斤重担。
    大笑不止的孔有德登上山丘的最高峰,向着全军虚抱一拳:“诸君,我们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到时我们就为父老乡亲尽最后一点儿力吧。”
    黄石在一边默默无语,如果孔有德死在此地,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带来了影响,或许这些后金士兵是来追击自己的,或许自己拖慢了孔有德的行程。
    孔有德身前不远处,有一个中年军汉紧紧抱着一个重伤的青年士兵,看起来像是父子。听到孔有德的话,那看起来像是父亲突然抬头大叫:
    “大人,我父子三人俱在此地,属下只有两子,现在大儿子已经不行了,求大人开恩,让标下的小儿子季四离开!”那父亲说道后面已经是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黄石看见那年轻士兵断了一臂,软绵绵地倒在父亲怀中,无力地挪动了一下手臂,断肢也摆动了一下。季大哥似乎想安慰父亲两句的,但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嘎嘎了几声就又闭上了。
    不等孔有德说话,黄石就抢上了一步:“都说了让小儿子随大部队离开,你儿子为什么还要留下。”
    那父亲身边站出来一个少年士兵:“回黄将军,我侄子和母亲、姐姐们一起离开了,属下要和父兄同死。”
    孔有德扫视着周围默默无声的士兵们,沉声喝道:“还有谁家也是这种情况,速速站出来,趁现在还有时间立刻走。”
    又有三个少年被他们的父亲或者兄长们推到了孔有德面前,这三个分别叫肖白狼、甄鱼和文特斯。
    孔有德冲着黄石说道:“兄弟,带着这四个人离开吧。逢年过节莫忘了给大哥上杯酒。”
    黄石缓缓摇了摇头,战士的豪情仍充盈在胸中:“大哥何出此言?小弟说过要和大哥同生共死。”
    孔有德听黄石语气诚恳,竟差点掉下眼泪,握着黄石的肩膀摇了摇:“好,好兄弟……”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诸君做得很好!”孔有德猛然昂首大喊:“我们的亲人安全了,他们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孔有德的亲兵队长鲁隐农突然蹿上来,他嚷了起来:“两位将军死在这里毫无意义,属下请两位大人以十年为期,为吾等报仇雪恨。”
    说完鲁隐农就招呼了一声,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地就把孔有德和黄石的衣甲扒了下来,还给两个人套上了士兵的衣服,更有一个人抓起泥土就往黄石脸上抹去。
    “大人,记住是十年。”鲁隐农再次大声叫了起来:“请一定为属下们报仇。”
    “十年之内要报仇啊,请一定要为属下们报仇啊。”数百一直沉默的明军士兵也突然喊叫起来:“两位将军要是不为我们报仇,我们死也不会瞑目!”
    孔有德和黄石换衣服的时候,鲁隐农已经穿上了孔有德的盔甲,骑在孔有德的马上开始发号施令。
    换给他们衣服的士兵突然叫道:“将军赎罪,这衣服上可是有不少虱子,要让两位将军受苦了。”
    “这一路辛苦两位将军了。”另一个换上黄石衣服的军官冲着他们深深一礼,然后掉头拍了拍手,对士兵们喊道:“兄弟们,让我们唱起来,为两位将军和我们的亲人送行,也让建奴听听我们嘹亮的歌声。”
    明军纷纷席地而坐,用刀剑敲打着盾牌,弓箭手们也拿羽箭在铁弓上击着节拍。重伤的士兵只要还没有昏迷过去,也都挣扎着抬起上身,吐出口中的污血,挥舞着断臂残肢,和大家同声唱起《邻家的姑娘》。
    孔有德、黄石他们牵着马从山后溜走,歌声跟随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脚步。
    跑了几里出去,黄石昏沉沉的头脑渐渐被风吹醒了。孔有德猛地拉住了缰绳:“停。”
    被孔有德喝住后,黄石看到孔有德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他沉思了几秒就跳下了马:“我们回去,绕去东面那座山。”
    “为什么?”此时黄石热血上头,根本没有平时的机变。
    “难保没有活口留下来,”孔有德语气既艰难又沉重:“建奴可能会知道我们离开,也可能派锐士追击,所以我们绕回东面先躲起来。”
    悄悄绕到东面的山丘,黄石躲在石头后向西张望,后金大队正在把明军包围起来。西风扑面而来,后金此起彼伏的号角和人喧马嘶竟然不能压下明军的歌声,一首略带忧伤的情歌竟越唱越欢快起来。
    歌声中包含着对亲人的牵挂,对生命的的渴望,更有对忠贞的骄傲和自豪,这歌声触摸着黄石的灵魂,包裹在他的心脏上,让他没有发觉身后四个少年士兵的窃窃私语。
    黄石只看见孔有德猛地抽刀,架住了一柄砍向黄石的利刃,吓出一身冷汗的黄石急忙返身,也拔刀在手,和孔有德并肩而立,两柄长刃一起指着那四个叛徒。
    孔有德眼中喷涌着怒火:“你们要干什么,反了不成?”
    “不错,我们反了。我们要去投降。”为首的那个少年正是季四,他语调虽然颤抖,但是指向孔有德的刀尖纹丝不动。
    黄石一惊之后反倒沉静下来,他冷笑着问:“你们这样做,对得起你们的父兄么?”
    “我们正是为了我们的父兄。”还是季四出声回答:“两位将军的人头都很值钱,我们献给建奴,建奴一定会放过我们的家人。”
    “狼心狗肺。”孔有德狞笑起来,把佩刀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小崽子们放马过来,看爷爷是怎么收拾你们的。”
    “且慢,”黄石突然把刀刃垂下,他侧身而立,用心倾听那不断被风送来的歌声,那歌声在战鼓和号角声中仍然不绝如缕。
    黄石右手把刀插在地上,左手遥指战场:“你们听得见吗?”
    “黄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季四眼中迸出了泪花,手中的刀沉了沉:“没时间了。”
    “我看不见你们的父兄,但是这歌声,这歌声只有面带笑容的人才能唱得这么欢畅。”黄石神情恍惚,对生命危险似乎完全看不见了,他眼随臂走,望着小丘那里,把后脑勺亮给了四个士兵。
    “你们的父兄一定正在笑,因为他们知道你们安全了,他们知道亲人们也都安全了。他们还在笑眼前的敌人,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为他们抱仇,他们在九泉下也能痛饮到仇敌的鲜血。因为这是我和孔将军许诺给他们的,他们知道不会失望,也不会留下遗憾。”
    四个少年的脸部肌肉都开始抖动,他们的刀尖也纷纷颤动起来。
    “你们勇敢的父兄啊,建奴的刀会割下他们的首级,把它们挑上枪尖。但是他们的缕缕英灵一定会跟着我们去旅顺,会保佑着我们,会陪伴着我们。是的,一定是会这样的,他们一定要看着我们收复辽东,把建奴赶尽杀绝。”
    风中听不到歌声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厮杀声,黄石他们都看见后金发动了进攻,远处山丘的红旗还在挺立。
    “他们在保卫我大明的军旗,希望我和孔将军能安全离开,他们等着我们给他们报仇,他们闭上眼前一定在望着南方,他们的英灵也会永远望着南方。”黄石重重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面前几个泪流满面地少年,心中的悲痛不可抑制地从眼中溢出。
    黄石一面把刀插回鞘中,一面大大踏前一步,沉声喝道:“想救你们的父兄就赶快动手,不然就来不及了。”
    “将军,我错了。”季四大叫一声扔下武器,跟着就倒在地上抱头痛哭,其他三个也缓缓朝着战场方向跪倒。孔有德戒备地看着他们。黄石朝他摇了摇头,孔有德犹豫了一下,也把刀收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季四最先站起来,他一脸的毅然:“属下这就向两位将军谢罪,祝两位将军一路顺风,也请黄将军、孔将军不要忘了今日的诺言。”
    黄石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大人,属下已经没有面目活在世上,也没有面目去见父兄,愿意就在此作个孤魂野鬼。”少年越说越激动:
    “黄将军,标下一定会夜夜在这山上南望,等将军出兵北伐的时候,标下一定会在这山上为王师欢呼,并为将军祈福!”
    黄石一直等他发泄完才轻声反问:“为什么没有面目活下去,因为你想救你的父兄的命么?”
    “季四我问你,不,我问你们四个——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跟着我去向建奴讨还血债,去亲手砍下努尔哈赤的首级,并用他心头的热血祭祀你们的父兄?”
    黄石又是一声大喝:“回答我,你们愿不愿意?”
    (第二十节完)
    (本章完)
    外传
    《国史记,太祖武功实录》
    天启二年,孔有德率军民南逃,途遇太祖。建虏迫之甚急,太祖、有德引军殿后,辽民转危为安。
    其间,建虏数窘明师,太祖力竭,几不得脱。随卫自荐相代,请约以十年期,为报血仇。太祖曰:可。得脱困往旅顺。
    十年之期未半,太祖跃马辽阳,格毙虏酋,遂祭亡者,告以不负前言。
    遂令天下耸动,赞语响彻海内:不言则矣,言则必诺,真重于泰山哉!
    史氏敬曰:季布一诺,价逾千金,况真龙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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