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至暖阁外,便撞上了铁甲未褪的陆行。
    父子二人相视一眼,半响无言。在陆九霄欲走时,还是陆行先叫住了他,“伤愈能下地了,便搬回府吧,你母亲日日挂心你,省得她隔差五地往你那犄角旮旯的巷子跑,且府里的婆子也能照顾周道,你那破院子,厨娘能有家里的好?再说,尹忠和秦义两个大男人,哪晓得如何照料人,还有你那两个婢女,我瞧也笨笨脚的,还不如你妹妹靠谱。”
    陆九霄嘴角轻挑,微不可查地“嗤”了声,“想要我回府就想要我回府,说那么多作甚。”
    说罢,他背转着那把扇子就走了。
    陆行原地瞪着他那嚣张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一个刀背敲过去,不知道还以为他吃炮仗长大的,哪来这么大气性。
    半响,缓和了下情绪,他才撩开帘子,进了暖阁。
    只见宣武帝望着那一盘散乱的棋子发怔,最后长吁了一口气,“陆行啊。”
    第29章 他的命
    《芙蓉帐》29
    “陆行啊。”
    宣武帝口吻沉沉,两肩亦不似像在朝臣妃嫔面前那般,端得直庄严,反而微微垮下些,倒是将他衬老了几分。
    分明只比陆行年长上四五岁的年纪,可两鬓的白发硬生生给他多添了十岁,瞧着苍老许多。
    “皇上。”陆行毕恭毕敬地行了个武将的礼节。
    宣武帝挥,让他坐下。
    “两月后又要回去冀北,这一走,又不知几时回了。”宣武帝摇头笑笑,“苦了你替朕守这边疆,一家子老小,一年也见不上几回。”
    “微臣职责所在。”
    话落,室内静默数刻,一时无人开口,突兀得很。彭公公十分有眼力劲儿地给两侧的宫人打了个退下的势,于是珠帘“哗啦啦”地响起,直至人走光,他又倾身给帝王添了盏茶。
    宣武帝这才缓缓一叹,“朕这些日子,常常梦见陆兰,原都快记不清她的相貌,这一梦,倒是瞧仔细了。”
    陆行背脊一僵,口吻有些生硬:“皇上。”
    彭公公眼观鼻鼻观心,佯装出神没听清。
    宣武帝抬头看他,“九霄那孩子,模样全承了他亲娘,俊得很,性子倒是像朕年轻时,活像一头怎么训也训不服的狼崽子,朕时常想着,这么几个儿子里,他最像朕。”
    “皇上慎言!”陆行警示地瞥了眼彭公公,彭公公识地背过身去。
    可彭公公伺候圣上半辈子,这宫里的密辛,没什么他不知晓的。
    当年的陆二姑娘,陆侯爷的亲妹子,可是他亲眼看着从乾清宫的寝宫出来的。就连后来诊出喜脉的太医,都是他亲自送去陆家,又将脉象结果带回了宫。
    可当年圣上根基不稳,前有狼后有虎,又顾忌着前皇后的母族,多种桎梏之下,他不得不弃了将陆二姑娘接进宫的打算。
    且当年二姑娘早已有了与旁人的婚约,做出这等有辱门风之事,老侯爷与老夫人气得要与其断绝关系,将人远远送去了寺里。
    直至生产,都从未去看过一眼。
    陆行心下舍不得这个妹子,快马加鞭赶到寺里,却逢陆兰难产,整整两天一夜,孩子的哭声是落地了,陆兰却断气了。
    圣上心有愧,且对陆二姑娘的情谊也不是假的,这么些年心心念念,全补偿给了陆世子。于是世子爷就是将天捅了个窟窿来,圣上也能替他兜着。
    因着这一层缘故,彭公公拿陆九霄是当祖宗看的,比对宫里的皇子还上心。
    只是近些年,圣上这江山坐稳了,人也老了,便频频念起往事,越发的不满足。愈是到了立储的时候,他就愈是惦记陆世子。
    还常常夜里叹道,他与自己年轻时,最是相像。
    其之意,可想而知。
    彭公公竖起耳尖,便听宣武帝道:
    “朕知晓,不说了。只是朕近日思来想去,总觉得近些年太纵着他,寻思着给他安置个合适的差事,也算养养他的性子,你这个做父亲的,可有好的提议?”
    陆行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他心思不在此,还是罢了吧。”
    闻言,宣武帝有些不乐意了,微怒道:“你这个做父亲的,怎就半点不惦记他出息!”
    陆行漠着一张脸,硬邦邦道:“陆家祖上的荫蔽,够他造了,微臣不盼他出息,只盼他能安安生生一辈子。”
    末了,他又堵了一句:“一个朝臣之子,何以使圣上费心,只不过添人口舌罢了。”
    这话噎得宣武帝一滞,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啊,添人口舌,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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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宁宫。
    “哗啦啦”一声,小几上的杯盏茶盘尽数落地,乒铃哐啷碎了成好几瓣。
    “皇上真这样说?”女人的嗓音因激动难耐而有些尖锐发颤。
    小太监将脑袋嗑在地面上,颤道:“回娘娘,是。”
    李氏静了一瞬,倏然扬起嘴角,狰狞地笑了两声。你说圣上专情么,这后宫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被他宠上天去的贵人妃嫔,隔个
    五年就能蹦出个新的。但你要说他无情么,瞧,一个死去的陆兰,二十一年了念念不忘,连带着宫外的陆九霄,都能轻而易举得到她得不到的一切,恩宠,偏爱,云云尽是……
    她这些年本想相安无事,那陆九霄缺甚,圣上给,她也给,区区一个永定侯世子,比宫里的皇子日子过得还要好。
    只要圣上不打陆九霄的主意,她就睁只眼闭只眼,可为何他偏要?!
    此时,大宫女祥月匆匆撩开帘子,“娘娘,二公子递牌,说是急见娘娘,奴婢听说因着上回圣上发怒那等事,国公爷近日就要将他送去寺里。”
    闻言,李氏冷笑,“一个陆九霄他都搞不定,那好好的马儿,没踩死陆九霄也就罢了,还惹得圣上下令严查,本宫还要他作甚?成日只知招惹是非,本宫看他去寺里诵诵佛经也挺好。”
    这就是不见的意思
    了,祥月了然,欲屈身退下,又蓦地被叫住。
    只听李皇后道:“你等等。”
    说罢,她起身书信一封,交到祥月,嘱咐道:“小心些,务必要国公亲启。”
    祥月慎重地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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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乾清宫出午门,落日的余晖给巍峨皇宫镀上一层朦朦金光。
    陆九霄负走着,秦义时不时瞥他一眼,挠一下脑袋,再瞥他一眼,碰了碰鼻尖,再再瞥一眼……
    直直撞上男人那双不耐烦的眸子。
    “你有事说事,吞吞吐吐作甚?”陆九霄斜他一眼。
    秦义这才道:“茴香姑娘,昨儿被个小掌柜堵在百香楼逼着唱曲,她不愿,两边争执时摔下了楼。”
    陆九霄皱了下眉头,她一个唱曲的不愿唱曲,生出这种事端,怪得了谁?
    他莫名其妙瞥了秦义一眼,似是道:这种事同我说作甚?我是大夫吗?我还能瞧病不成?
    秦义心下戚戚,人家茴香姑娘,可是为了世子您才不愿给旁人唱曲啊……
    不多久,行走至马车边上,陆九霄当真丝毫没有心地就上了马车,也没问一句茴香的伤势,这等无情,不得不让人叹服。
    就是秦义,也深深折服。
    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各处的酒楼饭馆,都是人流高峰。
    一股股肉香味儿弥漫整条街道,叫人闻着,都顿生食欲。
    陆九霄鼻尖微耸,不知怎的,喉间漫出一丝清甜的骨头汤味儿……
    他面无神色地默了一瞬,忽然抬了抬眸子,恰马车一个拐弯,他倏然开口,“掉头回去。”
    秦义眉头一跳,下意识接话:“世子,去百戏楼吗?”
    “花想楼。”里头慢悠悠地说道。
    天半明半暗,甜水巷口传来一道琴音,是花想楼开始接-客的暗示。只是此时来的人较少,两两,搂着老相好蜜里**。
    陆九霄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堪一推开屋子,就见两道身影齐齐并列站在窗前。
    左边是一身桃色襦裙的沈时葶,右边是云袖。
    只听云袖抬指着不远处道:“瞧,沈姑娘,那条街便是迎安大道,那是全京都最热闹的街,喏,那最高的望江楼,里头的吃食华而不实,赚有钱人的银子,不过倒是个赏景的好地方,窗子对面就是桃花江,春日最好赏景,江面全是掉落的桃花花瓣,可美了。”
    “还有往西的巷子……”
    “东面有座秋华山,观音庙就建在半山腰……”
    好一会儿,云袖几近将京都的热闹繁华全用指指了一通,口渴地捧着温水抿了一口。
    陆九霄无语凝噎地瞥了一眼那两道身影,竟不知派来的侍女是个话唠。他正欲出声之时,云袖倏地道:“沈姑娘,怎的了?”
    男人微一顿。
    小姑娘侧了下头,看的是锦州的方向,即便此处压根连锦州的皮毛都瞧不见。
    她轻声道:“锦州也有好些热闹地方,也有一座临江的酒楼,华而不实,贵得离谱,有一年生辰时我阿爹偷偷带着我去过一回,江面上还跳着锦鲤呢。”
    她说着说着,语气不由有些跳跃。
    云袖正要捧场地应话,常年习武使得她比常人要敏感许多,忽觉身后灼热,她侧过身,猛地一僵,“世、世子。”
    肉眼可见地,小姑娘的背脊随着她这一句“世子”,也僵了一瞬。
    但很快,她就转过身来。僵住的嘴角倏然上扬,只是那弧度比之方才对着窗外时,难免要刻意许多。
    她疾步上前,“世子伤好了?”
    说罢,两根细细白白的指搭上了陆九霄的腕,小姑娘低头凝神静了数刻,兀自点头道:“是好了。”
    陆九霄擒住那两根指,在指腹上捏了两下,“锦鲤,然后呢?”
    云袖很识地退下,阖上了门。
    沈时葶被他问得一顿,显然,他是听到她的话了。
    正此时,最后一缕余晖散尽,夜色彻底暗了下来。花想楼下响起一道黄鹂般动人的歌喉,和琴音……
    最臊人的是,门外不知是哪个登徒子在调戏小娘子,那些荤话,一个字一个字从门缝传进来。
    沈时葶面色十分淡然,丝毫没有半点难为情。
    似是在告诉他,这些话她每晚都听,就躺在那张梨木大床上,听着这些闹腾的动静,缓缓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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