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义与尹忠二人纷纷背过身去,不约而同地抬碰了碰鼻尖,心下只感叹,这世上真有如此狠心的母亲,沈姑娘也真是惨。
    陆九霄半倚在柱子边,浑然一副没有骨头的模样,不以为意地转着的折扇。
    须臾,小姑娘悲戚低微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传进他耳里——
    她哽咽道:“阿娘,哥哥是您身上掉下的肉,您疼他,那我呢,我就不是您生的吗?”
    闻言,陆九霄的扇子在空微微一顿。
    几乎是同时,孙氏脸色一变,语气略重道:“你胡说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娘难道就舍得你吗?”
    孙氏挣开她的腕,匆匆离开。
    不一会儿,铺子里便没了那一家口的身影。
    沈时葶僵立了一会儿,猛地回头要追上去,陆九霄快地扯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回来,一柄扇子在她头顶敲了一下,“出息。”
    他陈述事实道:“你娘不要你了,你追上去又能如何?”
    话落,秦义与尹忠皆是重重闭了闭眼。
    老天爷,他们世子这张嘴,若是能少说两句话,想必要讨喜许多。
    然而,听此,沈时葶却像被人摁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她双垂在身侧,直愣愣地看向陆九霄,眼眶不断地在往外泛红。
    似是一时忘了呼吸,小姑娘一张脸憋得通红,大有一种下一刻就昏死过去的意思。
    陆九霄猛地擒住她细细嫩嫩的脖颈,冷声道:“沈时葶,蠢死你算了,呼吸。”
    第24章 二更
    《芙蓉帐》24
    “沈时葶,蠢死你算了,呼吸!”
    陆九霄说罢,两根指收了下力道,用力掐了下她的喉咙。窒息的疼痛感使得沈时葶不得不张开樱唇,大口吸气。
    神回过来了,所有的感官,疼的,酸的,苦楚的,便也一并回到骨子里。
    她抽泣着“吧嗒吧嗒”掉着泪珠子,一边还高高举着背,掉一颗,擦一下,那小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陆九霄只觉得脑袋“嗡嗡嗡”的吵,瞧了眼街对面停放的马车,道:“你要哭,你就自个儿站这,引来什么地痞流氓,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他便转身往对街去。
    不知是不是“地痞流氓”震慑住了抽泣不止的小姑娘,她仅是顿了顿,便小跑着跟上。
    陆九霄拿余光腻她一眼,朝马车抬了抬下巴,“快点。”
    沈时葶咬着下唇,没什么肉的脸颊因忍着哽咽而微微发颤,她提着裙摆,扶着马车边沿,弯腰钻了进去。
    “吁”地一声,马车便又掉了个头,“咕噜咕噜”地沿途返回。
    沈时葶似是冷静下来,两滴莹白的泪悬在泛红的眼眶下,眼睛的主人未曾眨眼,那两滴泪便十分尽忠职守地守着眼睫。
    她一动不动地望向飘扬不止的车帷,下意识攥住了两边的衣袖。孙氏那句“若非迫不得已,娘难道舍得你吗”在她耳边萦绕不休,她蓦地怔住——
    阿娘真的,不舍得她吗?
    忆往昔,十六年。
    锦州商贾世家大大小小,沈家只小小一家药行,富庶不足,却也温饱有余。
    家富足之前,沈时葶六岁大,那会儿孙氏待她却是极好。那时候沈延不过一个镇上的小郎,每月便只拿那么几十个铜钱回家,孙氏会想法子给她买零嘴,省钱给她买簪子、衣裳,将她打扮成一个姑娘家应有的模样。
    隔壁的阿婶总笑说,阿娘怀她时,知晓是个姑娘,欢喜的好几日都合不拢嘴角。她盼一个儿女双全,盼了六年。
    那时孙氏还总念着,家贫寒,对不住她。
    可家富足之后,孙氏便愈发得斤斤计较,好似再不舍得在她身上花费时间和金钱,就连沈延给她买的一只珊瑚钏,孙氏都能心疼好几日。
    沈延偷偷给她买古琴,买墨、画纸,偷偷给她请先生授课,孙氏嫌她铺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勉强地由着。
    可若是真叫她委屈了,孙氏又会唉声叹气地哄着,拍着她的脑袋喊乖女。孙氏的态度,矛盾又分裂,叫人难以捉摸。
    直至沈延意外身亡,孙氏成宿成宿地哀泣,最疯魔的那段日子,便是抱着沈望哭,在沈时葶打碎一个杯盏时,指着她骂丧家星。
    孙氏对她的好,好似在日渐流逝的光阴,消磨殆尽。
    她将她推出宅院木门时,与方才挣开她的时,面上是如出一辙的决绝,眼底的愧疚是真的愧疚,嘴上的不舍,却是假的不舍……
    沈时葶甚至不知,阿娘为何不喜她……
    她比沈望更懂事,更听话,更孝顺,更懂持家节俭,更会看人脸色,可孙氏总还是更疼爱沈望多一些。
    车帷飘扬,暖风送往,将小姑娘脸上的泪痕吹干,绷得脸颊紧紧的,难免不适。
    她刚抬欲要擦一下泪,却忽然左右晃了一下,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下。
    陆九霄皱了下眉头,闻见外头不同寻常的嘈杂声,他倾身掀开车帷,却见街巷央的人流涌动,人群不约而同地往两边分散——
    而对面的迎安大道上,狂奔而来一匹灰马,驾马的人戴着斗笠,围着面罩,瞧不清模样。
    且他身下那匹马儿的速度,就是连战马都不及。
    若是迎面撞上,这冲击力指不定能将车掀翻。
    “秦义!”陆九霄冷声道。
    秦义自是明白要避,可他娘的这四处都是人,这么大一辆马车往哪儿避?
    他当立断地扯了扯缰绳,将马儿往窄小的路道上驾了一下,竭力减少马车撞击的面积。
    谁知,那人竟是一个掉头,将马的方向直指车厢。
    秦义瞪大眼睛,暗道不好,这是冲着他们来的!
    “主子!”他喝了声。
    几乎是同时,“砰地”一声,陆九霄将沈时葶的脑袋扣在身前,以一种自卫的姿势屈膝弯腰,一挡在头顶。
    “乓”——
    那马将车厢撞了个四分五裂,马车斜斜倒下,车顶当即便塌了下来,马儿毫不留情地从那上头踏过——
    沈时葶的脑袋被摁在男人身前,眼前一片漆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掌心撑在粗糙的石子地上,听得头顶一声闷哼,不及她反应,便被一具沉沉的身子压住了脑袋。
    那一下,沈时葶似也觉得自己要背过气去了。
    眼下,小姑娘方才那悲戚哀伤顿时不见踪影,只抵着那颗沉重的脑袋,艰难晃道:“世子,世子……”
    很快,秦义便解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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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厢上一根断裂的木板,斜斜从陆九霄左臂刺入,血色与暗红的衣袍融为一体,瞧着无碍,可解开衣裳一看,却是触目惊心。
    如此情形,秦义自是顾不上沈时葶,只好将她一并带回玺园。
    他正要遣人去唤大夫时,就听沈时葶匆匆道:“秦护卫,这木屑不宜久进伤口,若是感染了,可大可小,需得将木板拔出才行。”
    听着便十分的残忍。
    秦义犹豫道:“沈姑娘,你行?”
    这算皮外伤,虽是血腥了点,但她还真行。
    因玺园藏着个见不得光的人,是以伺候在内院的,统共两个模样颇为相似的丫鬟。一个是纤云,一个便是纤云的异卵双生姐妹,弄巧。
    她二人神色慌张,各端一盆干净的热水进来。
    陆九霄闭着眼,方才那马儿一脚踏在他胸口,显然是伤得不轻,唇色都泛着白。
    弄巧的水都端不稳,惊慌道:“尹、尹护卫,可要遣人去侯府通传一声?”
    尹忠眉间一紧,摇头道:“不必了,想必也都知晓了。”
    这么大的事儿,受伤的还是永定侯府的世子,恐怕早就传进了府里。
    那头,“噗呲”一声,秦义在沈时葶的指导下,顺着妥当的方向,将嵌在小臂上的木板拔了出来,伤口处的血瞬间喷洒而出。
    沈时葶忙用干净的巾帕捂住血,在纤云的托盘挑出止血的药瓶,揭开瓶盖,将药粉轻点在伤处。
    随后,她才一针一针将那皮开肉绽的伤口缝合起来。
    针眼刺入皮肉,又从另一处皮肉钻出来,瞧得纤云弄巧两个丫鬟直咽口水,眉头不自觉拧成了个疙瘩,好似这针,是扎在她们身上似的……
    然,就在沈时葶刚缝合了一半时,床榻上晕厥的人皱了皱眉头,艰难地睁开眼。
    “世子。”
    “主子。”
    丫鬟与护卫齐齐围了过来。
    沈时葶亦是愣愣地看向他,欲要询问他的伤势时,就见男人黏在一块的唇缓缓分开,气若游丝,却依然恶劣十足道:“沈,沈时葶,你有事没事,止疼粉你不会用?”
    “……”
    “……”
    一众人将目光挪到了他那只狰狞的小臂上。
    闻言,小姑娘捏着银针的抖了一下,连带着缝合在皮肉上的线一并被拉扯一下,“嘶”地一声,陆九霄重重阖上眼。
    好半响,总算是包扎住那道骇人的伤口。
    陆九霄苍白着一张脸靠在床榻上,一只青筋明显的腕递给了身侧的姑娘,她两根指并拢,搭在筋脉之上,维持着这单一的姿势许久。
    尹忠总算见缝插针地禀道:“主子,属下追着那马追到城西,那马已精疲力竭而亡。可驾马之人早就弃马逃了,马被下了大剂量的‘杓阴散’才得以那般横冲直撞,这药原是少量给人服用以刺激大脑,保持亢奋的,实在常见,城各大药铺皆有卖,其余的线索,便没有了。”
    说话间,陆九霄又换了只腕给她。
    他皱着眉头看了沈时葶一眼,“那马哪来的?”
    “普通的纯血马。”尹忠道。
    那就是什么都查不到的意思了。
    陆九霄阴测测地勾了勾唇,没再搭话。见状,尹忠便作揖退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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