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赔情”(上)
    虽说曹颙依旧在西北,地位却于过去完全不同。
    身为督粮办饷大臣,他有资格列席西北大军的军事会议,并且不受年羹尧统属。
    十四阿哥为大将军时,是康熙亲子,也只是有半数大军的统兵权,另半数分散在讷尔苏与其他宗室手中。粮草兵饷这一块,却是直属兵部,大将军与大将军麾下无权插手。
    说到底,还是帝王手段,为防统帅拥兵自重,危急社稷。
    如今,却是便宜了曹颙。
    守在甘州大半月未出,曹颙心中也不无愤懑。
    他本是为差事而来,关系的又是军屯与垦荒这种地方民生大事。年羹尧却纵容儿子,为了一己私愤算计他,浪费了他这么多功夫,这叫什么事儿?
    没错,曹颙已经算计自己的不是年羹尧,而是年富。
    这消息,是王全泰告诉他的。
    王全泰如今已经升了副将,在年羹尧麾下也算排得上的人物。
    因他早年在四川当差,跟随年羹尧多年,所以与年富身边的长随们也都相熟。年富中秋那天,使人给西北悍匪“马三春”送信时之事,被他无意得知。
    晓得是算计曹颙的,他心中着急,又不好亲自前往曹颙处,便传信示警。
    还好,曹颙因“夜感风寒”,次日没有随人去哈密,而是留在甘州。
    过了几日,王全泰寻了个由子,与曹颙私下说了缘由。
    年富此举,倒不是全部为曹颙前几年与年羹尧之间的小摩擦。
    年富是年羹尧三子,原是庶出,生母早逝,但是由年羹尧继氏觉罗氏亲自抚养大。在觉罗氏嫡出幼子早夭后,觉罗氏就将年富过到自己名下,充当嫡子教养。
    虽说年富没有像兄长年熙那样考取功名,却也少年才显,十几岁时便跟随年羹尧左右。
    若不是京中还有个嫡长兄年熙压着,年富就是年羹尧的继承人。
    可是不管觉罗氏如何支持,年羹尧如何喜爱,只要有年熙在,年富就只是年家三子。
    年熙固然与生父继母关系平平,却是在贵妃姑姑身边长大,得皇上皇后娘娘疼爱。年家老太爷那边,对于孙辈,也是最疼年熙。
    就算年熙是病秧子,可是占着“嫡长”名分,不是觉罗氏与年富能撼动的。
    年富的郁闷,可想而知。
    曹颙却是年熙的“连襟”,年富的嚣张安排,也有些迁怒的意思,还有些小心眼,想要借此彻底使得曹家与年家没了和解的可能,使得年熙少份助力。
    听了这一番缘由后,曹颙哭笑不得。
    怪不得觉得不对劲,这算计人的手段小家子气了些,不像性子桀骜的年羹尧的风格。
    这个年富只学来了其父的目中无人,却没有其父的真本事。
    要知道,年羹尧的发迹伊始,可是在康熙朝。先是凭科举晋身,而后在翰林院熬了数年后,到地方上大放光芒,才成为西北重臣。
    那都是实打实的成绩,半点做不得假。
    年富想要在年家诸子中出人头地,不该是想着怎么使手段压挤长兄,而是自己建功立业才是。
    年羹尧也不是嫡长子,如今却越过父兄,得封三等公。
    若不是年羹尧与他对上,曹颙还是很欣赏年羹尧的。同那些只知道贪污、尸位素餐的贪官相比,年羹尧以雷霆手段,将变乱跌生的四川治理的井井有条,这都是真本事。
    年羹尧还是带了书生气,以为自己有本事傲,没有权术手段放在眼中,已是同大清官场曾格格不入之势。
    是先有“年选”,还是先有雍正的“恩宠与纵容”?
    再面对年羹尧时,曹颙就不再那么烦闷与闹心。甚至,他是带了几分好奇,去观察年羹尧这个悲剧人物。
    后世的历史上,列出他狂傲不臣的种种罪行,可是没有人会为他辩白一句,那些“罪行”都是雍正“纵容”或是直接安排的。
    一方面,大家觉得这是“狡兔死、走狗烹”,是“卸磨杀驴”;一方面,觉得这是年羹尧权势到达巅峰后,利欲熏心失了小心,才授人以柄。
    就如曹颙在观察年羹尧,年羹尧也在观察曹颙。
    朝廷派往青海议和的大臣,被叛军所扣,皇上已经下了平叛旨意。再过几日,他就要带着精兵,前往西宁大营,接替延信任抚远大将军,统领西北军事。
    前锋与精锐虽在西宁大营,后勤与粮草却是在甘州。
    后勤粮草兵饷,却是全捏在曹颙手中。
    那年京城交锋,他可是受过曹颙“刁难”。如今仇怨未曾化解,即便桀骜如他,心中也不免狐疑忐忑。
    大军出兵在即,假若曹颙在粮草上动些手脚,那后果不堪设想。要是有了闪失,别说建功立业,说不定就要坏了前程。
    不过,两人似乎不是不死不休的仇怨,曹颙有必要为了算计自己,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虽说年羹尧在四川时,带兵剿杀山匪响马,早已见过杀戮。可亲自领大军,为国平叛,却是头一遭。
    他希望能获全功,不想出现意外。
    于是,曹颙就收到年羹尧的帖子,请他过账一叙。
    弘普与天佑两个不放心,要随曹颙同去,被曹颙教训了两句,才老实了。
    即便年羹尧初时不屑打听弘普的身份,可这半个月下来,亲耳听弘普叫曹颙几声“姐夫”,过后也明白了。
    曹颙没有说明,年羹尧自己也就没有找不自在,道破弘普的身份。
    只是年羹尧端着身份,不愿曲意向弘普示好。毕竟,以他现下的身份,压根没有必要去讨好宗室未成年小阿哥。
    可落在弘普眼中,这又再次证明年羹尧是多么狂妄。不只阴谋算计曹颙,还对他不假颜色。
    他对年羹尧的恶感,已经是膨胀到极致。
    年羹尧的帐子中,只有他一人。亲信幕僚也好,儿子年富也好,他一个都没留。
    曹颙见状,并不觉得诧异,反而松了口气。
    看来年羹尧心怀顾忌,有和解之意,这点正中曹颙下怀。
    他到西北,本不是同年羹尧置气的。
    年羹尧的眼光依旧冰冷,望向曹颙的目光,复杂至极。
    曹颙站在帐口,见他半晌不说话,轻声“咳”了一声,拱手道:“下官曹颙见过年大人……”
    年羹尧眯了眯眼,走了两步,到帐子中的桌子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请坐!”
    他的神情仍是难掩傲慢,语气冰冷,却到底带了“请”字。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多言,走到桌边坐下。
    年羹尧的视线从曹颙身上,转到帐口,扬声道:“退后十丈,近者死!”
    帐后守护齐声应诺,随即是就是细细地移动声,瞬间恢复到寂静。
    桌子只有两只空碗,年羹尧将一只推到曹颙面前,随即低头从桌下提溜起一坛酒。
    他拍开酒封,先给曹颙倒满,而后再给自己倒满。
    他的动作很缓慢,神色之间已是褪去傲慢,只剩满脸的果决与坚定。
    他放下酒坛,端起眼前的酒碗,站起身来,看着曹颙道:“曹大人,年某人鲁莽无礼,那年得罪了曹大人,这里向曹大人赔罪!”
    饶是知道年羹尧有和解之意,曹颙也被这他唬了一跳。
    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赔不是”,而是被迎面而来的压迫与冷冽。
    曹颙站起身来,面上平静如昔,心中却是怒火横生。
    年羹尧压根就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瞧着他眼中的决断,若是曹颙拒绝“和好”,他怕是宁愿让安排曹颙在西北“暴毙”,也不会出兵前,留下与他有怨的曹颙来遏制他的咽喉。
    这种杀戮果决,要是置身事外,曹颙都要击掌叫好。
    可现下,年羹尧这杀戮之气,震慑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这滋味就叫人难熬了。
    “年大人严重,何至于此。都是下官年轻不周全所致,年大人不怪罪,已是令下官感激不尽!”曹颙满眼满脸的真诚,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抓着酒碗,才没有让自己露了真实心意。
    他现在,心里已经再问候年羹尧的长辈了。
    面上有多诚挚,心中的恨意就有多浓厚。
    这种性命被威胁的感觉,已经多年没有过。没想到,却是在他自诩为安排妥当后,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这些日子,觉得年羹尧是“悲剧英雄”,他不愿与其发生争执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
    他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弯,想出好几种收拾年羹尧的方法。
    年羹尧盯着曹颙,确认他没有做伪后,神色慢慢舒缓下来,举起酒碗冲曹颙扬了扬,道:“不管你是不是真释怀,我年羹尧这里,饮了这碗酒,就算将此事揭过!”说罢,举起手中酒碗,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既是大人吩咐,那下官就陪饮了!”曹颙垂下眼,也举起酒碗,“咕嘟”几口喝到碗底。
    冰冷的酒液,顺着嘴角流进他的衣领,冰得他一激灵。
    他侧过头,用袖子擦了下嘴角,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因曹颙的痛快,年羹尧周身的冷厉,渐渐褪去。

章节目录

重生于康熙末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雁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雁九并收藏重生于康熙末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