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圆缺
    又经过半月奔波,八月初十,曹顒等人终于到了乌里雅苏台。
    这边却是冷清的很,圣驾尚且没曾到抵。曹顒等人难得一段清闲日子,终于不用继续马背上驰骋,日子也悠闲下来。
    这边上下,正在为圣驾到抵做准备。
    曹顒与纳兰富森等人一个是钦差,剩下的是御前侍卫,这边把守的兵丁也不敢怠慢,款待得还算是周到。
    这晚,却是金秋送爽,玉兔高升,到了中秋团圆之时。
    台站这边,为了应景,做了月饼。
    不过是取个意思罢了,这边地处偏远,供给有限,哪里有做月饼的材料与模子?
    将黑糖和了白面,做成圆饼蒸熟了,随后用蜂蜜掺合了红曲,在上面点了红点。
    这种月饼,因曹顒等人算是贵客,台站这边给他与纳兰富森等每人十枚。曹家的长随侍卫,则是每人两枚,同这边的兵丁同例。
    暗红色蒸饼,巴掌大小,每个足有半斤,却是卖相不佳。
    别说是纳兰富森等人,就是小满、赵同等人,也是头一遭见这样的粗鄙月饼。
    众人却是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不晓得这东西能不能入口。
    曹顒只是静静看着,心里暗自好笑。跟大喇嘛南下这段路不说,之前往乌尔格,路上却是连田鼠蛤蟆大家都尝试过的。
    如今,恢复养尊处优的生活,大家似乎将前边的日子都忘记一般。
    还是魏黑、郑虎早年进曹家前,吃过不少苦头,在吃食上并不怎么挑剔,便随意吃了几口。
    却是吃起来香甜,俩人不禁都竖起了大拇哥。
    曹顒却是看着这个,想到稻香村,想到父母妻儿。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说得果然不假。
    自曹顒出京,端午与中秋都是在外头。连带着他的二十二岁生日也是在没留意中过去。
    咬着这红糖饼,曹顒心里盘算着归家的日期。
    圣驾每年都是十月初一前回京,自己见过圣驾,要是跟着随扈的话,也要那个时候到家了。
    昨儿是恒生的生日,再有旬月是天佑的生日。母亲那边,算算日子,倒是也将近临盆……
    仕云已是忍不住,将手中的蒸饼送到嘴边咬了大口,吧唧了两下,瞪大了眼睛,连声赞好。
    同京城细腻的大馅薄皮月饼相比,这红糖饼别有一番味道。
    除了月饼,还有整只的烤羊腿、金灿灿的奶皮子,加上口内运来的烧锅,大家的中秋宴倒也算热闹……
    三百里外,博洛和屯,圣驾行在。
    同曹顒他们简单的中秋宴比起来,这边却是花团锦簇、不亚于宫里。
    虽是在行围途中,但是因随行众多的内务府官员与宫里专有御厨,使得康熙的饮食并不亚于宫中之时,丝毫感觉不到匮乏。
    加上康熙最宠爱的女儿固伦荣宪公主来朝,使得中秋宴会越发隆重。
    这次行围的随行皇子是三阿哥、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四阿哥与七阿哥、十七阿哥则是留在热河行宫,侍奉不愿出来溜达的太后。
    三阿哥与固伦荣宪公主同母所出,两人自是感情深厚。
    如今,后宫中,德妃与宜妃平分秋色。惠妃受亲子大阿哥与养子八阿哥的拖累,如今已经是昨日黄花,有妃子之名,而无妃子之实。
    三阿哥与荣宪公主的生母荣妃,作为最早进宫的嫔妃,年老色衰,处境并不比惠妃好上多少。
    没有宫中助力,这本是三阿哥的心中憾事。如今通报姊妹到了,他也格外的欢喜。
    待到无人时,三阿哥同荣宪公主私语,话里话外,却是有让公主襄助之意。
    荣宪公主听了,却是皱眉不语,犹豫再三,问起女婿弘皙贝勒的境况。
    三阿哥被问得发怔,看着荣宪公主,目光变得幽深。
    荣宪公主面上现出了担忧之色,想要再说什么,三阿哥已经神色讪讪地走了。
    正好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过来同姐姐说话,见了这般情形,却是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荣宪公主并没有瞧见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看着三阿哥的背影,叹息了一声,往不远处的御帐去了。
    十六阿哥站了,对十五阿哥道:“哥,那个位置不是谁惦记都可的,有人太过不自量力,连同胞手足都未必帮他,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要跟着掺和了吧。”
    十五阿哥挑了挑嘴角,似笑非笑,道:“十六,同样是皇父之子,其他皇子不是亲王,就是贝勒,十六心里就没有什么感触?”
    “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十四哥不也是二十多岁才初封的。自世祖章皇帝以来,当朝皇子最低封为贝子,哥哥不必多虑。”十六阿哥心里叹了口气,能理解哥哥为何会想到这些,却不晓得他这执着是因何而来。
    就算他自己心里也羡慕过那些封王的哥哥的,但是却也晓得到底身份有别。
    在诸皇子中,他们年纪小不说,没有战功,没有文治,也没有显赫出身。不管怎么封,爵位也不可能高过妃位所出的阿哥们去。
    “当朝皇子最低为贝子,那前朝皇子呢?太宗文皇帝诸子,还有将军封,十六弟不记得么?”十五阿哥的声音有些喑哑:“这些年,你过得风光,就忘记小时的屈辱?二阿哥视我们为下等人,人前兄友弟恭,私下里却是……连弘皙也仗着皇长孙的身份,从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上书房的日子,我永生难忘;他们父子的‘恩赐’,我铭心刻骨!”说到最后,十五阿哥已是咬牙切齿,身子都微微发抖。
    这其中却是另有典故,十六阿哥心里喟叹一声,开口劝道:“哥,那都是多咱的事了,十多年过去了……何必还要为这个心里堵得慌?”
    十五阿哥使劲地攥了拳头,额头上青筋迸出,看着十六阿哥道:“过去了……过去了?何曾过去了?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受着皇阿玛的宠爱,往来逢迎,过得春风得意,怎会明白我的苦?我这辈子,已是废人,全无指望,盼的……就是当年辱身之仇……匹夫之怒,尚且能血溅三尺,我身份再不堪卑贱,也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脉……”
    听着十五阿哥的愤怒与不甘,十六阿哥垂下眼睑,心里不禁自责。
    自己是知内情之人,为何却不能与同胞兄长起同仇敌忾之心?
    所谓的安生日子,是自己的奢望,自己也是怕受到牵连,影响日后的前程吧?
    他的心中未曾没盼过高位显爵,所以才长袖善舞,假痴不癫,周旋在各位兄长之间。
    这般看来,自己竟比哥哥更可怜可悲、可恨可耻……
    行营御帐,软榻之上,康熙用手揉着额头,只觉得头疼欲裂。
    许是草原风疾,许是为西北战事忧心,使得这位年迈的帝王生出筋疲力尽之感。
    通过西北诸位臣工的折子看,战况不利不说,就是臣子间似乎也矛盾重重。
    朝廷已经下了旨意,让吏部尚书富宁安全盘署理西北军务,但是甘肃巡抚绰奇还为哈密向导之事奏请兵部。
    是富宁安德行不足,不足以领军,还是绰奇仰仗着地方官的身份,罔顾朝廷法度,视战事为儿戏?
    除了这个,还有右卫将军费扬固,以病求解任。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
    不管费扬固真病假病,还需靠他早年的战功来震慑喀尔喀各部台吉。
    左右今年不能进兵,就让费扬固带着将军印鉴回右卫休养,等到进兵时看看,实在无法上马应战,再将印信交给他人。
    荣宪公主坐在御前的小杌子上,手里正拿了枚哈密瓜削皮。
    削好后,她又用银刀将其切成几块,用银叉子插好其中一块,双手递送到康熙面前,道:“皇阿玛,您尝尝这个,不晓得是不是今年西北雨水少的缘故,这瓜倒是比往年的香甜。”
    康熙接了,送到嘴里,却是不比往年。
    嘴里虽是甜的,但是他的心里却微微有些发苦。
    去年暴雪,今年春夏却是大旱,西北的情形比预料的还要糟糕。
    虽然地方巡抚上的折子,只说十几个县大旱,但是根据其他消息,康熙却是晓得半个甘肃都绝收了。
    另外,这旱灾也波及到陕西、四川。
    等到了今秋,上折子请求赈济的地方,还不知会有多少。但是朝廷这边,这钱粮又是该哪里预备……
    荣宪公主见到皇父手背上纵横的老人斑,却是不由眼圈一红,低声道:“皇阿玛,您也当保重才是。要不让我们做儿女的,该多生牵挂。”
    当朝皇子公主中,像这般将自己当成寻常人家儿女的,将康熙当成父亲亲昵的,不过是她与十三阿哥两人。
    康熙闻言,抬起头瞅瞅女儿,见她眼底澄清,没有丝毫野心欲望,只有浓浓的孺慕之意,脸上也添了些许笑意。
    自己除了是君王,还是一个老父亲……
    京城,曹府,兰院。
    曹硕孝期未过,不宜开席设宴,所以曹家的中秋饭吃得有些冷清。
    依照李氏本意,是想请东府兆佳氏带着孩子们一块儿过来吃顿团圆饭的。
    兆佳氏却是没心情,打发人过来,给高太君这边送了些时令吃食,将团圆饭的事儿推了。
    高太君到京已经是大半月,原同李氏在园子外住着,中秋节前才随同回府。
    老人家到底上了年纪,性子有些执拗。
    在园子那头时,七福晋听说亲家母的娘家妈来了,原是想要设席款待。
    收拾得妥当利索后,高太君却是寻了个由头避开不往。
    李氏劝了两遭,却也不见效,实没有法子,只得亲自挺了大肚子过隔壁王府花园致谢。
    高太君的心里,也是置了气。
    早年在江宁时还不显,如今到了京城,才发现女儿女婿家吃穿用度已将尽行旗风。
    “做奴才就这么过瘾?女婿读了这些年圣贤书,顶个小尾巴,怕是忘记了自己个儿的祖宗是谁吧?”私下里,高太君不止一次地李氏念叨过这个。
    李氏见母亲如此,少不得婉转解释了。
    如今,丈夫儿子都做京官,这上下不晓得多少只眼睛瞅着,半点纰漏也不敢有。
    况且,曹家为伯爵府,也算是显爵,要是这行事不留心,被人弹劾上“眷恋故朝”的话,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有些话高氏能听进去,有些话她却是不耐烦听。对于李氏的“忘本”,她也少不得挑剔几句、训斥几句。
    李氏实是没有法子,只有任由她说了,对外却是声称母亲年迈,需要静养,不宜奔波,其他各府宴请暂免了。
    初瑜虽不耐烦往高太君身边凑,但是担心婆婆太过操心,影响身子,只能多劝她歇息,自己硬着头皮到高太君身边说话。
    到底是外孙媳妇,不比自家女儿无所顾忌,又是孩子们的母亲,高太君虽不喜初瑜,但不过是神色淡淡的,其他的话,倒是很少提了。
    初瑜心里松了口气,心里却是盼望着丈夫早些回来。
    虽不晓得高太君来京本意,但是瞧着这意思,不像要久住,似乎是来串门子。
    因为李氏给她收拾院子的时候,她说了不用太过麻烦,不过是小住一阵子,但是提到苏州时,却似乎有什么隐情未讲。
    大人们在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孩子们在炕里却是热闹的紧。
    恒生是昨儿过的生日,手腕上换了五彩丝线编织的“索”,坐在炕边,听哥哥天佑给天慧与香玉讲故事。
    天佑正讲着《西游记》中“三打白骨精”一段,这都是庄先生平素哄妞妞时讲的,妞妞又讲给天佑这几个小的。
    “你这猴头,怎随意杀生?罢了,罢了,我做不得你师傅,你去吧去吧!”天佑双手和在胸前,一边做佛法高深状,一边声情并茂地讲述道。
    “师傅,师傅,您不能不要我啊……”孙悟空含着眼泪,跪在唐僧面前祈求着:“师傅师傅,他们真的是妖怪,都是一个妖怪化得人形,弟子……”
    唐僧却闭上眼睛,看也不看徒弟。
    孙悟空还要辩解,却是被唐僧给止住。唐僧只当他是狡辩,听也不听,闭上眼睛,念起紧箍咒。
    孙悟空疼得满地打滚,直叫唤,唐僧却似闻所未闻,还继续念咒。
    孙悟空没有法子,只好同意离去,嘱咐了师弟们好好护着师傅,哭着走了……
    天佑的故事未等讲完,香玉已是哽咽起来,小声道:“坏人。”
    天慧静静的,没有言声,但是脸上也现出不平之色。
    恒生则是气得不行,拍着大腿,道:“老糊涂,怎么不进盐津?干嘛还劝,让他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妖怪吃了得了,不识好人心。”
    天佑叹了口气,摇了摇脑瓜,道:“二弟,你不懂,庄爷爷说了,天地君……亲……嗯……师……,不能乱。唐僧再笨蛋,他是老师,孙猴子也得敬着他。”
    恒生听了,似懂非懂。
    天佑若有所悟,转过头来,问初瑜道:“母亲……要是孙猴子……是儿子了……您信妖怪,还是信我……”
    初瑜摸了摸天佑的头,笑着说道:“自然是信你,你是我儿子,那妖怪与我有何相干?”
    天佑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那为何太祖老是说祖母,跟唐僧似的……”
    一时间,屋子里静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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