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重回数百年前, 尚未凝婴, 借寄为门客的邓家一夕间为人血洗,连门客也不被放过。她逃了十几年,始终没能摆脱追杀。
    濒临绝境时,她逃进茫茫山林,寄希望于自己不要被追到、不要被找到, 却不知连遁入山林这件事本身都是猫捉老鼠的戏耍。
    陆照旋轻轻抚着自己的掌心,发现自己在颤抖。
    夜色如墨, 山林无人,一切静寂得让人惊恐。
    唯有远处的歌声渺渺,似从幽冥而来,欲招魂而去, 在这莽莽荒林中昏惨惨慑人。
    这是她平生离死最近的一次,也是她平生最恐惧、最卑微的一次。
    即使明知是虚渺幻象,明知一切已经过去, 她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栗。
    陆照旋静静地听着,任月光幽幽下照,映出她惨白的容颜和虚弱的身形。
    “秦飞臻,你是否知道把骨头一寸寸打断的感觉?”她忽然开口,声音细细的、轻轻的,似乎生怕惊扰了谁。
    那歌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你是否知道烈火焚烧元神的感觉?”她声音稍高了一些,这高声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她声线的颤抖。
    颤抖但冷酷。
    歌声明显地顿了一下,显得有些迟疑。
    “你是否知道,死去活来的感觉?”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这时深沉得像是暝夜里奔涌的洪流,“你很想知道吧?当初你是这么对我说的。”
    也是……这么做的。
    陆照旋抬眸,目光清亮胜月光、锋锐如刀光,迸发出那单薄虚弱的身形所难想象能有的气势,好似蛰伏的凶兽乍然苏醒。
    她唇角微勾,不带半点笑意,“今天我就教教你,什么叫如愿以偿!”
    一切倏忽散去,她又坠入无边黑暗。
    “那些本该是你的,却最终落在别人手里,你为何能轻易放下?”
    “我确实为之努力过,但那不是我的东西,只是我想要的东西。”有人声如春山清溪,似想为她抚开不平,“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阿陆,看开一点。”
    这安抚她的是谁?这说着功不唐捐的是谁?
    她似乎记得,却又似乎全忘了,朦朦胧胧的,似有迷雾厚厚地遮住了某片记忆,她想去探,却抓不住、拨不开。
    能抓住的、紧握的、确定无疑的,唯有那跨越记忆、跨越数百年、跨越前世今生也抹不去的怒火,仿佛要将她自己焚为灰烬。
    狗屁的功不唐捐,都是骗人的!
    这世上就是有人可以轻践踏你求而不得的一切,这世上就是有无穷多无能为力,这世上就是有功必唐捐。
    她不信这狗屁的看开。
    没有人会为她准备、没有人为她双手奉上她想要的东西,他们甚至还想抢她的东西……那她就自己去拿!
    没有谁能让她放弃,也没有谁能让她看开。
    非至执着无以求道,又何来看开一说?
    陆照旋听到自己一字一顿。
    “我不甘心。”
    一切都远去了。
    唯有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阿陆,你才是对的。”
    陆照旋忽见无限光明,秀丽的女修气息微弱,软软地倚在她怀中,眸光如水,奄奄一息。
    她望着怀中人,五指陷入掌心,殷红顺着指缝滑落。
    “谢镜怜,”她一字一顿,“我竟然把你给忘了。”
    一切褪去,陆照旋猛地睁开眼,邪修还在逃,遁光卷着她飞渡万里。
    邪修边逃,边向身后紧紧不离的遁光叫嚣,“爷爷和那朝家不过是各取所需,不与你们洞冥派硬抗,所谓贼不走空,不过带个小女娃去,你这后生追得这么紧,连朝家也不顾了,莫非她是你小情人吗?”
    封祀寒没有理他。
    邪修知道这些名门弟子自诩身份,不会与他歪缠,这只会让他耍嘴皮子时更开心。他这种人所不容的亡命之徒,快活就够了。
    何况,他在朝家阵法里仔细观察,这小女娃天资之佳千载难逢,不趁着还没凝婴掳走炼功,那简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他正肆意飞遁,忽觉顶头一阵天地伟力翻覆而来,仰面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雷云密布,遮天蔽日,白昼无光。
    他惊恐无比,朝遁光里一望,恰见那小女修回望,剑光自遁光而起,一瞬破开遁光,化为白芒百丈,伴着九天雷音一道隆隆,朝他丹田狠狠落下——
    一代元婴大修、面对封祀寒也敢挑衅的亡命之徒,顷刻化为齑粉!
    远处的灵光顿住了,远远而望。
    暗光化去,陆照旋立在半空中,抬头望了越发沉凝的雷云一眼,神色自若,“小妹将要渡劫,还请师兄为我护法。”
    “可。”封祀寒遥遥而应。
    陆照旋就地而坐,迎接她前世今生第一次雷劫。
    元婴共有三劫,雷、风、火,俱起自心海,元婴也被称为炼心期。前世陆照旋凝婴两百余载,始终不敢一试,盖因她自知神通不足、底蕴也不够,旁人借宝物可消解的小隙,于她都是致命之伤。
    这一世,她根基扎实、功力沉凝,更兼阅遍洞冥派典籍,对道法更有领悟,纵使事发突然,也有不小胜算。
    雷音隆隆,有形无形间,直朝她落下!
    陆照旋只觉神魂“嗡”的一声,沉入心海,似风摆荷叶时的晨露,虚渺渺、又痛到极致。
    她想起从邓家逃亡、从无安生之日的十九年,想起秦飞臻,想起走投无路时荒原的歌声。
    秦飞臻的歌声。
    对她来说,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声音。
    她想起骨头被一寸寸打断时的痛不欲生,想起烈火焚烧元神时几乎要消逝的意识,想起死去活来的绝望——字面意义上的死去活来。
    秦家有一门绝世神通,叫做存元万生术,能锁住他人元神,纵是将其化为齑粉,只要卡在此人元神尚未消散的那一刹那运起,便能刹那铸就新躯。
    表面上看,此人除了比之前虚弱十倍外,似乎毫发无伤,实际上,这人却已经真真正正地死过一次了。
    故而,这门神通又叫做死去活来之术。
    陆照旋有幸亲身体验了这门神通的玄妙。
    她死去三十六次,又活了三十六次。
    她尽力了。
    落入秦飞臻手中后,她用尽了一切手段,逃不掉、打不过,她绝望了,想放弃。
    她很少求人,那是唯一一次求饶,她求秦飞臻给她一个痛快,他们并无深仇大恨,他完全可以找别人实践这种高妙的神通。
    但秦飞臻没有理会。
    所以陆照旋不会放弃,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哪怕一刻有过“放弃”这个概念。
    在第三十六次死去活来之后,她成功蛊惑了秦飞臻——以这位名门弟子不屑一顾的旁门左道之术。
    然后杀了他。
    “阿陆。”
    陆照旋疑心自己在痛楚中失去了神志。
    “阿陆。”
    她的神魂似本能般随着这声音寻去,仿佛流水自崖边跌落、瀑布一跃而下般,一切豁然开朗。
    隐隐约约有人影立在她面前,朝她盈盈而笑。
    陆照旋一字一顿,“谢镜怜。”
    “如何确定是我?”人影绰绰,声音渺远,却仿佛春风拂过花瓣,温柔如梦。
    陆照旋嗤笑,“除了你,没谁这么傻气。”
    没有谁会像谢镜怜一样温柔以对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像谢镜怜那样毫无戾气。她清透得好像溪泉,温柔得好似春风拂细柳。
    不像赵雪鸿,不是那种掩着威势和冷酷的温柔,谢镜怜是真的热爱这个世界、怜惜每一个人。
    谢镜怜微微一笑,没有半点火气,“你比我预计更早渡劫,我还以为你传承不继、根基有瑕,还得再盘桓几百年才能走到这步呢。”
    陆照旋沉默了一会儿,“我转世重修了。”
    谢镜怜比陆照旋想象中更惊讶,或者说震惊,“什么?不可能!这五百年里,我一直都留意着,你若转世,我必能知晓!”
    “所以,”陆照旋缓缓道,“你死后没有转世,留在鬼府阴间了吗?”
    “没错。”谢镜怜轻描淡写,“我所经历的一切铸就了我,倘若转世,便是将我的存在全然抹去,而新生又未必能如我所愿,何必呢?”
    “鬼府有十殿阎罗,俱为蜕凡,我如今是第三殿阎罗,号为宋帝王。”谢镜怜凝视着她,“我一直留意你的消息,若你陨落或渡劫,我必能寻到你。可你说你转世……”
    “我是以纯元弥生符转世的。”
    “纵使如此,也该在鬼府留下痕迹才对。”谢镜怜蹙眉,“除非是因为……”
    “我转世后一度忘记你。”陆照旋静静道,“只隐约有个印象,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始终想不清,直到先前踏入生死玄关,这才忽然忆起。”
    谢镜怜不语。
    “看来你猜出缘由了?”
    周天摇摇欲坠,似要散去。
    “在十殿阎罗之上,还有一人。”谢镜怜的声音时断时续,“若谁能让你的转世瞒天过海、连我也不得而知,那就只有他了。”
    惊雷鸣于九天。
    陆照旋猛地睁开眼,唯见天光破云。
    只有那隐约的絮语似乎仍未散去。
    “阿陆,来秭诛洞天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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