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环顾四周,遍地狼藉,他咧了咧嘴,竟是生出一抹意态萧索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当初那个屹立东方青海之上的高大老人,那个白衫鹤氅麻鞋的高大老人。楚天看着悬浮眉心若隐若现的山水画卷,八字篆文,‘山水相依,心意通神’,愈加朦胧飘渺。
    虽说楚天顿悟了其中一丝神意,或者说终于真正将当初最后这份馈赠传承接在了手里,但是身在其中,愈加体会的到老人当初的那份激荡壮志,何止是一份气吞万里的豪情和豪迈。
    哪里是跟自己所说的那三言两语?!
    楚天有些愧疚,还好在那最后关头,被姬鞅留在自己体内的禁制所阻,不然自己辜负了老人那份期盼不说,更是辜负了娘亲当初的那份希望。
    楚天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坐在地上,看向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陆燕几人,轻声道:“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做。”
    陆燕神色愈加复杂的看着楚天,原本以为,楚天名誉弟子偌大名声,人尚未到青云阁,便闹得满城风雨,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几分惊喜,陆燕看似跋扈,实际上心胸并不算狭隘,甚至比起胸口那两道巍峨峰峦更加宽广壮阔,只是眼下楚天给她的打击,仍旧难以置信,她陆燕已算得上天之骄子,能跟陈晨师兄交手不分胜负的姜昕更是,可即便如此,这一战过后,她才知道,外人眼里的所谓天才,在司马晟民这种人眼里,根本就是个笑话一样的存在,那么外门七十二峰,在司马晟民上面的那六人呢?眼前这个叫楚天的阴柔张狂年轻人呢?
    楚天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一个并未有多少交集的女人身上,更不会在意自己给这几个交集不多的人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和震撼,人有旦夕祸福,眼下陆燕几人的境地,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至少这种打击和失落,若是能看淡看开,未尝不是一次心境上的巨大收获,退一步来讲,人生如逆旅,长河之中,行人擦肩而过,大多都是如此,谁能在谁心中留下多少印象,往往都是一厢情愿,既算因果,也不算因果,若连这点都看不清楚,何必出门行走?何谈俯瞰山河壮阔?
    楚天抬起头,慢慢稳固心神,只见天地东方,云海之上,风卷云涌,大块大块的云彩不断起伏汇聚,如仙人过境,铺开的漫天绸罗锦缎,楚天呵呵一笑,想起刘广当初跟自己说过的那个逍遥游于天地间的酒剑仙来,说是流有一篇脍炙人口的锦秀文章,其中有句话,‘朝辞白帝彩云间,万里江陵一日还’,楚天对此其实没有多少感触,因为在踏足神桥境后,自己御风远游,便知道了丹河元婴境的武道大能,可日行千万里,何况山上武道术法,还有诸多咫尺天涯的玄妙神通,但是眼下看到这副天上画面,不禁感慨其中的波澜壮阔。
    楚天思绪飘远,听说那句‘万里江陵一日还’,是有机锋的,不单单还是那彩云之上的彩云小洞天,据说那个叫江陵的地方,乃是上古之时链接天下天上的一处关隘所在。
    楚天深呼吸一口气,陆燕几人已经离开,那个叫青梅的少女,临走之前还回过神后,跑到楚天跟前,伸出皙白小手在楚天眼前晃了晃,一脸俏皮的问是不是受伤忒重,走不动了,要不她青梅就大发慈悲背你出去,让楚天神色有些恍然,想着楚惠那丫头是不是也快来青云阁了。
    运转灵诀,体内气机缓缓流淌,滋润体内筋脉窍穴,好似士卒打理惨烈大战过后的战场,更像是清泉溪流缓缓流入干涸土地。
    楚天没多少心神在意体内的玄妙变化,心神意念都是集聚在眉心山河法相上,有些惊喜,许久没有多大动静的武魂法相,这一刻好似活了过来一样,不仅仅是那些被篆刻于法相之中的山河天地由虚幻凝为实质,更是变得活灵活现,精妙入微,仔细聆听,甚至能听见青山绿水中的潺潺声响,珠帘相击,陶瓷相碰,就连最根本的一座庭院,一池金莲开始绽放紫金光彩缓缓荡漾,轻轻闭上眼睛,天地之间,一丝丝玄妙涟漪,或飘渺如云烟,或纤细如发丝摆动,或流转如水漩,都慢慢在意念中若隐若现,万物有灵,天地有声,哪怕恍惚明灭不定,但楚天的确感受到了那股静坐天宇遗世独立的坐忘之境。
    神入精妙,意可通神。
    其中玄妙,妙不可言。
    楚天神色微动,依旧不能如先前那般,封禁天地,唯我独行,但是比起先前的神识意念,何止强了百倍。
    这便是武魂法相的三重觉醒,心入精妙?
    楚天抬起一手,在虚空轻轻勾画,刹那之间,楚天周身便出现一幅幅山河画卷,高山流水,清泉石下,叠嶂重峦,崖开一线,日月当空,云海波涛,山崩海啸,溪山门庭……一幅幅,一道道,千姿百态。
    楚天抬手在虚空一抹,并不算凝聚实质的灵纹画卷一一消散。
    抬手再画,异象再起。
    楚天仔细观摩片刻,这才是武魂法相觉醒的真意所在,精妙,在人心,在神识,在意念,在天地,我心所在,可观万法。
    当然,能不能观看之后神意入心,另说。
    但不可否认,这的的确确是武道登高途中的一道天堑。
    因为一旦法相觉醒入精妙,便可以说是另外意义上的一种开灵,或者说是开窍,这也是所谓的精诚所至,即便武道天资再如何拙劣,终究是打开了另外一道门窗。
    楚天最后一震衣,种种异象消失不见,然后便听见周围虚空,如陷入一片波涛浪潮中,哗哗作响,虚空如破天门,一名白袍年轻人随即而至。
    楚天望向一身仙气超凡脱俗的年轻人,咧嘴道:“好玩?”
    姬鞅盘膝而坐,抬手在楚天眉心轻轻一点,止住还在渗血的惨淡迹象,然后先是在空中以手为笔缓缓‘作画’,在楚天周身篆刻一道道灵纹符箓,将先前楚天身上逸散于天地的那些气运重新‘聚拢’,同时帮助稳固武道根本的体魄气机,顷刻让楚天的脸色恢复不少红润,这才沉声道,“下次你可没有这么好运气。”
    楚天呵呵一笑:“这手段不错,破镜重圆?”
    姬鞅看向一脸破皮无赖的青年人,他早就算到,楚天会有一天跟自己稚童耍赖,这才在楚天体内留下了一道神魂禁制,没想到竟是这么快便用到了,好也不好,好的是如同凡俗世间的一些病症,早觉察出现,后遗症更小,不好的是以后真正少了一次保命的手段,或者说还有那份更大后遗症过去的反哺意韵。
    虽说比起同龄人,楚天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要老辣许多,想的多,看得远,站得高,但是在姬鞅眼里,不过如此,说句不好听的,跟稚童无疑,他姬鞅生前,见识过最底层的市井百姓,野狗刨食,也见识过最鼎盛的钟鸣鼎食之家,天上仙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人心鬼蜮阴谋算计,太多太多的人情世故,所以他姬鞅眼下都懒得多看一眼脚下的天地人间,没太大意思,看多了,会觉得挠心挠肺,堵了慌,对于楚天,若非跟那老头子牵连太深,实际上姬鞅最初也就只会多看一眼,不出意外,绝对不会出现第二眼,因为在姬鞅眼里,楚天的武道根基不差,气运也不错,但是爹娘给他留下的那笔不为人知的财富,更是不小,早年得到的上古秘法,如同世间聚宝盆,可以慢慢聚拢天地间的游离气运,甚至于能在心神间留下一道薪火,哪怕将来走的再偏,也能始终保持一份清明,留有一线回头是岸的生机,这些秘密,外人不知,即便是楚天自己也不会知道,所以在姬鞅看来,更远处的因果轮回,楚天父母的死亡,不亏,也不冤,那么楚天之后的环环相报,不管是否知晓真相,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世间本就如此,那么小时候所遭受的那些罪,自然也就不算什么了,但是既然老头子多看了楚天一眼,姬鞅就算是捏着鼻子,也得认了,这些话姬鞅不会说,但是会看,所以在当初最后见到老头子那一面的时候,会跟楚天说那一句,希望不要让我失望。
    看似玩笑话,实际上一点都不是玩笑。
    但是姬鞅还是多给了楚天一些机会。
    楚天之前是毫无察觉的,但是眼下,算是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不过面子使然,也不会直接向姬鞅低头就是。
    楚天终于还是收敛了那副破皮无赖的心思,脸色凝重,问道:“是不是已经失望了?”
    姬鞅摇头道:“算不上。”
    他顿了顿,呵呵一笑:“真的,再说了,凡夫俗子尚有事不过三,咱们既然从凡夫俗子中一步步走来,心境总不能越来越狭窄才是。”
    楚天还是问道:“你以后保证不后悔?”
    姬鞅哈哈大笑,摇了摇头,脸色认真的盯着楚天,开口道:“若是我真有那后悔的一天,保证你也会跟着比我更后悔。”
    楚天点点头,沉默不语。
    有些玩笑话,即便再如何放肆,也没关系,但是玩笑之余,有些事情,分毫不能差,就好比当年有人说过的一句当仁不让,当仁不让于师,以仁为己任,虽师亦无所逊,仁义大道在前,天地君亲师又当如何?话很大,但是很好,即便万古之后,天地人间都当做是该做的事情,主动去做,虽说少了那份精气神,一样不算差,只是姬鞅觉得,不算差,但跟好,依旧是两码事,是不是正因如此,因为那些不以为意的后退,才使得谬以千里越来越大,最终导致许多人,常把身边至亲之人无微不至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把一些萍水相逢他人的些许善,奉若珍宝。
    依旧是沉默无言。
    楚天突然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真的死在这条登高路上,姬前辈你会不会多看一眼,或者真的就看我自生自灭?”
    姬鞅淡声道:“行走山河,生死自负,这不是你楚天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怎么,难不成要自己打自己的脸不成?”
    楚天无奈叹息。
    姬鞅继续淡声说道:“我知道你想要试一试,不过你知道我为何会在你身上留下这道禁制?”
    楚天摇了摇头。
    姬鞅望向远方,脸上露出一抹追缅神色,“因为你很像当年的我,明明有很多事情想要做,在外人眼里也很潇洒,但实际上,是有很多事情只是想想而已,却不会真的去做,因为有些想去试试的事情,并不真的是自己的心道所想,换句话说,不是那个真正的真,一旦如此,不说自己的心境便会溃散,不需要别人做什么,最先对自己失望的那个人,便是自己。”
    楚天尴尬一笑。
    姬鞅想了想:“心魔可破,执念可除,先前那份向死而生,只此一次,即便是因为那份修罗杀意,也不行。”
    姬鞅深吸了口气,“因为你身上的担子,不仅仅是你娘的那句话,那个老头子的希望,还在于为这片天地讨个公道,为天底下的心诚精正之辈,撑开那一道愈加模糊的希望,更在于……”
    姬鞅顿了顿,沉默片刻道,“有些人,生于天地,自然得是为天地而生,接下了这副担子,不管抗不抗的起来,都得去抗才行,在那之后,才是大天地下的那份逍遥。”
    姬鞅遥遥望向远方,“天底下的道理,其实一个样,这天下,就好比一国江山,有开国之时的狼烟遍地,有中兴之后的盛事太平,同样会有山河更迭的最后败落,但是在败落之前,总是在冥冥之中,会有人站起来,或力挽狂澜,或重整天下,老头子算是前者,哪怕心有怨愤,也算是,我算是后者,但是不管是老头子的向天地出声,还是我的向天地出剑,都输了,那么接下来,你成为下一个逆流而上的人,应该如何,你自己选择,现在给你说,也不算太早。”
    “老头子最初的出身其实并不好,就算说是天底下最无根的浮萍野草都不为过,在山下的世俗王朝,兵荒马乱,不过十岁,父母双亡,跟你差不多,但是比你更惨的是,你还有个很好的家,他只能四处漂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要有一线生机,都拼了命的死死抓在手里,这才一步步走到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你能够想象其中的艰辛和磨难?但是老头子后来跟我说的时候,非但没半点的抱怨愤懑和对天地的仇视,反而还窃以为喜,洋洋自得,说每一次看到希望,然后抓在手里,那份滋味,比饮天底下最甘醇的烈酒还要来的畅快,哪怕已经走了这么远,这么高,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便想着以后走到更高的地方,为天底下和自己一样的人,开一扇门,可以让人心死之前,看到那一线生机,可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等老头子走到那种高度后,发现天底下并不想自己想的那样,不是说世间的精诚淳善,都会跟自己一样,慢慢变好,哪怕在波涛起伏中走过百年,事实上,更多的人不过是无缘无故就惨死他乡,太平盛世山上人的欺压和折辱,乱世之中更是不知哪一会就魂飞魄散,变成一滩肉泥。”
    姬鞅轻声感叹:“所以老头子,才会向天地出声,想要问一问,人间能否有那山水相依,薪火希望?”
    楚天沉默不语。
    姬鞅微微一笑,“不过挺好,老头子睡去之前,挺畅快的,还很开怀,所以就冲这一点,我也愿意多给你一次机会。”
    楚天默默低头,稳固体内的精气神韵,还有那些重新入体的天机气运。
    姬鞅看了一眼,一笑置之,真是实在话,不亲身经历苦难,就不知道别人的那份不易,就算是耗尽心血也是徒劳,但好在眼前这小子,不是个记性不好的。
    姬鞅缓缓吐气,但愿自己此生,能看到天地人间,春暖花开,哪怕只是人间苦难有自知。
    楚天突然抬起头,“晚辈受教了。”
    姬鞅点了点头,看着神魂体魄渐渐稳固的年轻人,笑道:“你爹娘的事情,的确有我的几分算计在其中,不恨我?”
    楚天点头道,“恨啊,怎么不恨,但是既然知道了因果所在,也就没什么了,毕竟如你说的,有本事,就去跟天道掰一掰手腕,去跟天下的那些脉络讲一讲道理,没本事,就自己憋着,别瞎嚷嚷。”
    姬鞅打了个响指:“该是此道。”
    “你小子就这一点好,很合我的脾气,心性好,不管多大的事,总能慢慢看开,不至于心猿意马,无药可救。”
    楚天不置可否。
    姬鞅伸了个懒腰,大袖翻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既然你想开了,下次可别让我再看见你跟小娘们耍脾气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姬鞅突然转过头,笑道:“难得有那心境可以用拳头说话,老子的拳头硬,就是道理,不服就打的你服气,好好享受。”
    然后他一步踏出,消失不见。
    空中有轻笑传来。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多想无益,多想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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