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斤的大石门,严丝合缝地关拢。屠眉正被十来个人堵截, 好不容易杀光了他们, 却晚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城门在她面前合拢, 发出沉重的闷响。她想起萧怀瑾出发前交待她的夺城任务,首次出战就失利, 气得拔刀在门外乱砍,火花乱石飞溅,却无济于事。
    城门关拢后,城头上的西魏人又用箭雨招呼了几拨, 将晋军驱赶到箭的射程外,高阙塞又被笼罩在那片神秘的雾霭中。
    谢令鸢用星力作弊,已经精疲力尽,趴在马上举目四望,哀叹地想,冬天到了,我国的雾霾已经连时空都挡不住了吗?
    自惠帝一朝后,晋军在与西魏的交战中就时常落于下风,如今天这样的单方面压倒性狂殴,可谓是前所未有,因此,方才西魏兵急撤,晋军犹然不尽兴,骂西魏人奸诈,见情况不妙就当了缩头乌龟。甚至试了很多方法,想要把西魏人激出城来。
    譬如此刻,晋兵成群结队,在高阙城下喊仗,辱骂西魏的主帅,“你们鲜卑贱胡养了这么多马,拓跋乌的老娘挨个伺候,是不是要累死了?”各种下流话云云。
    西魏人大怒,也在城头上叫骂,以眼还眼,“安定伯的老婆给咱们的勇士们洗脚!”“洗什么脚啊,你个傻的,是洗屌!”“你们何太后跟太监玩,生了个贱种叫萧怀瑾”……
    一方仰着脖子,一方抻着脑袋,用各种富有想象力的荤话,侮辱对方主帅甚至国君的女性亲戚,发泄着战场上的焦虑和仇恨。忽听一声清亮的声音呵斥道:“你们宣本事了,器大活好就冲着对面上啊,骂娘和妻女算什么能耐!”
    谢令鸢正跟在萧怀瑾身后巡视,一声令下,全军安静如鸡。
    她受职参军,方才又在战场上徒手撕马尾,成了无数士兵和……马的噩梦,令多少人心底打怵。她出声喝止,别说骂娘的士兵,马都不敢叫一声,夹紧马尾,乖乖听训。
    晋军不敢反驳,虽然确实觉得侮辱别人的女性亲戚很有快感。城头上西魏人也愣了片刻,回神发现说话的是晋军官员,便又开始向着晋军大骂,从老娘到妻女到姐妹,各种下流荤话说得亢奋不已。
    可把晋军气炸,却又碍于谢参军的淫威,不知如何怼回去。谢令鸢见他们憋屈的模样,睇过去鄙夷的一眼,“离了骂女人就不会骂了?”
    晋军顿如醍醐灌顶,一拍脑袋,从善如流地骂起了罪魁祸首拓跋乌,“你们整天喊打喊杀,拓跋乌大帅怎么不露脸啊?”“嗨,肯定是鲜卑杂胡养了这么多马,拓跋乌挨个伺候,累得瘫在床上了呗。”
    西魏人怒而回敬:“你们杂种皇帝不也像个乌龟一样缩在长安!”“昨日长安发大水,冲断皇帝三条腿!”“哈,那萧家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萧怀瑾一片漠然,专心地巡视战场,任西魏人在城头上变换花样羞辱自己,污言秽语全都钻入耳中。
    所谓嘴贱讨打,可战场上敌人嘴再贱也不能意气用事。为将为帅者,忍辱负重是基本的,要是连隐忍的心性都没有,因几句挑衅而怒发冲冠,那也不配领兵。
    想来拓跋乌也是听多了骂阵很淡定的,尽管晋军还甩出了红肚兜,说这是拓跋乌的情趣内衣,也不见拓跋乌下令开城门出来杀敌。
    可西魏人闭门不出,急的是晋军。除非一举夺城,否则攻城的成本往往比守城大太多。晋军越发焦躁,清理战场的时候,甚至要往西魏士兵的尸体上补几刀泄愤,好激怒城头上的西魏人。
    双方不屈不挠地骂到了中午。谢令鸢的星力早已经过了时效。
    迷雾依旧,使得一切扑朔迷离,这场城头之战,再打也没了什么优势。
    晋军已经清理完了战场,回来将状况报了柳不辞。晋军死伤共七百余人,多是几拨箭雨没招架得住,西魏军则是死伤千余人,泰半是伤员。
    萧怀瑾听得心中凝重,地缘劣势就是如此,守军几拨箭雨,这边就要损伤一大片。他得趁着雾还没散,想办法找回些优势才行。
    他下令先后撤到城头射程外,在坡堤后扎了营,前面是一道壕堑,以防西魏人偷袭。
    负责清场的校尉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些俘虏的杂种,要怎么收拾?”
    军中的惯例,要么坑杀,要么留着当军奴,饥荒的时候甚至干脆吃了。不同的将领有不同的作风,安定伯一般是叫杀了,柳大将军则有他的办法,所以要问清楚。
    早些年两国没什么血海深仇,处理俘虏没有如今这么敏感;后来西魏出了阵前活剐张将军的事,仇恨便一发不可收拾,兼这些年仗打得多了,谁手上没有对方几个人头,仇恨也就越积越深。
    如今,很多将领为了鼓舞士气,振奋军心,会在战前处以极刑,当众虐杀战俘,调动起士兵的狂热。
    听闻有人请示战俘事宜,其他将领也循声望过来,想看看柳不辞的决断,由此探清他的行事作风。
    有人提议干脆杀了俘虏,屠眉插嘴道:“反正咱们辎重只够半个月的,这么些人杀来吃算了,应该够两顿的,两顿吃不完,腌成肉干。”
    萧怀瑾一蹙眉,有点反胃,狠狠瞪了她一眼。
    屠眉人生里没有“看眼色”这一说,她自顾自道:“这算什么,你有没有点大将军的魄力?他们胡人拿咱们汉人当两脚羊,当食儿吃,这种事还少吗?我们怎么不能吃他们了,我们不但要吃,还要在城头下架起锅子煮,让他们西魏人闻着肉味,看他们出不出来!”
    此言一出,众将领附议,抚掌大赞好。在晋开国之前,有过几十年乱世,胡人乱华,北地饿殍遍野。至今北方民间还流传着,小孩儿不听话哭闹时,大人就会吓唬说,再哭小心胡人把你抓去当两脚羊煮了吃!这样威胁,小孩子便不敢哭闹了。
    由此也可见中原汉人经受过怎样的伤痛,怀着何等深切的愤恨而无以宣泄。屠眉的提议,既能报仇雪恨,也能激怒西魏人,一时间便传开了,外面还在扎营的大军一片激切,甚至不等上头正式下令,很多士兵已经兴致勃勃开始商量要怎么吃人。
    “这些胡人不洗澡,身上都骚,还得先洗了才吃得,你看他们身上那灰,厚得都结成漆了……”有个士兵说着,伸手搓了一把,从西魏人脖子上搓下两条灰泥。
    “洗什么洗,扔锅里煮完,灰都掉干净了。你们说,是直接活着扔进去煮,味道比较好;还是杀了再煮更好吃?”
    “呸!直接扔进锅里煮死,那多腥啊?我听我爷爷说,他也是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的,以前啊,胡人吃人的时候,还挺有讲究的!要让你活着,好把血放干净,你死了那血淌不出来,肉就腥了!”
    “就是就是,我也听村里的老头儿说过,放完了血,再把肚子划开,内脏全掏出来。过后用绳子把人绑着,一头绑在树上,一头扔河里冲半天,冲干净了,架在火上烤着吃,那肉才香……啧啧!”
    “听说血还可以留着,加点盐巴做血旺,平时人肉吃腻了,又不想整天吃菜叶子,就吃血旺改善改善。咱们也可以这样干……”
    晋军大营里兴致勃然,正讨论着如何吃胡人,却见各自军列的校官步步生风地走过来,一脸阴霾道:“柳大将军有令!不得滥杀俘虏泄愤,不得做吃人一类野蛮之事,违令者斩!”
    军中寂静了片刻。
    憧憬蓦然被浇熄,还有些愕然,不能回神。
    随即,轰然炸开,群情激切,腾如水沸!
    不让滥杀俘虏?什么算滥杀?凭什么不杀?
    不杀人,难道还要好吃好喝养着他们不成?!自己都只能啃干粮,还要养着这些杀过他们家人、兄弟的胡寇?
    谁说吃人是野蛮事?西魏人、北夏人的祖宗吃了多少两脚羊?他们吃汉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是野蛮之事?
    胡人对中原讲过道义吗?胡人不讲道义不讲礼,自己讲什么礼义仁慈?
    中军账中,同样的群情鼎沸。
    “大将军,这群俘虏不杀,烫手的是咱们啊!”长驻高阙塞的李尧激愤道:“咱们军中懂胡语的人不多,胡人跟咱们语言不通,他们要是商量什么密谋,咱们听不懂可怎么办?”
    “就是啊!也不可能让他们回去,可让他们留在军中是隐患,要是作乱炸营怎么办?”
    “就算他们老老实实不闹事,咱们也得分出人手来看押!哪来这些精力!”
    “咱们带的辎重本来也不多,老子养不起胡寇!”分管辎重的将官脾气火爆,一怒之下,也不管柳不辞是什么带行尚书台出任的高官,直接撂了挑子。
    萧怀瑾否了“吃人”和“杀降”,一时间快要被将领围堵,账外还有哗然生变的士兵。
    太多年的怨恨和怒气了,加之景祐九年、延祚四年,这些年就没消停过,没有一场大快人心的胜仗,可以宣泄这些愤恨羞恼。眼下可以用吃肉喝血的方式发泄——战时杀俘虏吃活人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却被军令严禁,以至于不少人甚至对柳不辞生出了不满。
    “从长安来的官,眼睛长到头上了,他哪儿知道这里这些年死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头!”
    “还不是享福惯了,我呸!拿着中原那一套道义,没有并州死的这些弟兄,他能过上他太平日子?”
    不满的情绪总是最容易滋生蔓延,何况军队这种地方,即便有人沉默,也有人被煽动,有激烈的人骂道:“要是老子拼死拼活缺胳膊断腿,好不容易打赢一场仗,就他妈是为了养着这群**的西魏畜生,老子今天就卷铺盖回家种地!”
    谢令鸢在外面巡视了半圈,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暴动的情绪一旦煽动起来,就再难以平息,她不能耽搁,直接赶回中军账中。
    帐子里,萧怀瑾正被部将们围在正中,眼看要酿成大规模群体性事件。陆岩挡在萧怀瑾身前,和众将领对峙。
    军帐外讧着,军帐内闹着。
    萧怀瑾正默然,他蹙着眉,见德妃进门,目光无意识地与她对视,竟有些紧张。他现在感到了真正的压力,究竟是屈从于愤怒的部将和士兵,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底线,而他的妃子正在看着他的决断。
    谢令鸢心情乱了片刻,却忽然冷静下来。她一路什么杀机四伏都见过了,她平静地以口型对他说:“你要解决这件事。”
    如果你想坚持底线和原则,甚至与所有人相悖,那么你就凭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去解决它吧。粗暴地坚持原则只能是僵化,如果你能聪明地处理掉俘虏,以此平息军中的骚动与不满,使士气不再大跌——
    只有这样,你才能成长为真正的将军,而不是只会喊打喊杀,凭着奋勇和兵法打几次胜仗;却没有足够沉着冷静的心态,无法应对哗变和动乱。
    。
    看着德妃的平静,萧怀瑾忽然打了个冷战,却又很快缓回来。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了义愤填膺的将领们。
    小时候,为了让父皇和母妃高兴,让他们对自己多笑,他就说自己将来要当大将军,他们果然就笑了。逐渐的,这就真的成了他的憧憬,以至于长大后,已经分不清是自己本来就憧憬,还是说了太多次,自己相信了。
    只知道在何太后手里时,每每觉得很压抑,就畅想一番自己驰骋沙场的模样,倒真觉得了不少安慰。
    等到真正出了宫,也明白了幻想与真实的战场有着天渊之别。总有层出不穷的烦恼与困难,需要的不仅仅是经验,更是灵活应变的智慧。
    就比如眼下。
    军中不满的情绪还在蔓延,压抑久了的晋兵们愤懑,也有人生出了寒心,被唤起了凄怆悲苦的心情。一家妻儿老小被胡人残害,眼下却连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来报仇都做不到。到底是谁错了?
    若不是大雾遮蔽了城头西魏人的视线,若是他们看到晋军的营里闹起这样的内讧,大概要笑着来趁火打劫了。
    萧怀瑾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声令下,将关乎着接下来的士气军心,关乎着自己的威望能否服众。
    他环视着众人,声音沉静:“陆岩,传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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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阙塞笼罩着大雾,十余里外的朔方城,却一片艳阳当空。自入了冬后,这里就一扫前些日的雨雪霏霏,而是刮起猎猎长风,吹得万里无云,只余日头高照,晒得大地皴裂。
    午时,朔方城大门打开,并州军府的车队浩荡出行,驶去高朔县。
    何贵妃一袭绯衣坐在马车上,车后是随行的百人精锐骑护。武明贞凭着眼力点了一百护卫,谑道:“可别又被劫了~”
    何贵妃差点被屠眉砍死在山上,向来是众人秘而不宣的笑谈。不过此刻,听了武修仪取笑,她也没有着恼,她在面子上的气性渐渐没那么大了。
    玩笑归玩笑,马车上是并州军府的军旗,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山匪敢出来拦路。何况高朔县是朔方的下辖县,骑马不过半夜的距离,坐马车也是翌日到,所以无需担心安危。
    她心想,担心她,还不如挂心高阙塞的情况。也不知陛下和德妃他们如何了。
    朔方城内剩的粮草不多,她前些日子负责调度,几乎都给萧怀瑾带上了。而寄存在郦家的粮草,最快也要再过半个月才送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了并州的稳定,为了行尚书台不至于被人掀了,何贵妃挺身而出,决定出去一趟,耍流氓。
    第一百三十七章
    高朔县的城门口, 乌泱泱地站了一片人。有人低声私语, 有人翘首以盼,等待官道上那徐徐驶来的车驾。
    “听说这位皇亲国戚,是带着黄钺下来的,直接去安定伯面前起了并州大行台!”
    “那这规格可够高的……”
    等在城外的乡绅官吏们,多多少少都听闻了并州边防不利之事。并州的战略地位不需赘言, 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下, 朝廷派出了高规格的钦差进驻此地, 盯着这里的战事, 也不足为奇。
    “什么皇亲国戚?只听说钦差叫柳不辞, 带了一堆头衔过来, 什么大将军录尚书事, 可是……以往从没听说过这人。”
    “你们想想, 他姓柳啊!陛下的生母姓什么?”并州的大豪族刘琦有意卖弄了一把, 见众人恍然的样子,他满意道:“不就是柳贤妃吗?这柳大将军估计是陛下的表兄弟, 柳贤妃的外甥!”
    “是这个道理!”
    皇帝的母族柳氏没什么权势,这是晋国有门第的人都知道的。
    当年柳贤妃的父兄都是在军中任职,只是下等武职,全是靠着在宫里当美人的柳氏, 才得到先帝任用, 得以在战场上闯出一番名头,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也因着他们军功斐然, 柳美人这才得皇帝宠幸,晋封为嫔。
    然而封官归封官,柳家的根基毕竟薄弱,同承恩郡公、汝宁侯等世家勋贵比,还是比不得。这光宗耀祖的富贵没能持续太久,萧怀瑾的舅舅和外公双双战死沙场。
    没了母族支撑,母子二人在后宫中的处境越发艰危,看在当时的朝臣眼里,三皇子已经与皇位绝缘了。谁料后宫倾轧,反倒被这个三皇子捡了便宜。
    只不过,背后没有强大的母族,萧怀瑾即便登基为帝,也依旧处处受太后及何家的掣肘。
    这些豪绅们偶尔谈及国事,便不禁猜测纷纭——倘若皇帝的外公与舅舅活着,立过军功、掌有兵权,恐怕何太后也未必敢揽权,何家也未必敢这样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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