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清悟摇了摇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况且……”况且除了郦老爷子和郦家大老爷,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还活着。
    二皇子已经死了,两次回来的郦清悟,只是兰溪郦氏那边的远房亲戚。
    而对他来说,从景祐九年后,郦家就已经隐世。可他不同,先帝还有任务交待给他,他不想再出什么事连累了母族,遂与郦家往来也就淡开了。
    傍晚在老鸦坡遇伏,一开始他也误以为是打劫,遂根本没想过会是郦家的私兵。直到半路上,回忆他们穿的软甲,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有迹可循,才一时惊讶,心情五味杂陈。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回郦家,问清楚状况。
    “啧啧,”谢令鸢踩过地上纷乱的枝叶,感叹道:“所以……这是你娘家给我们的大礼?”
    “……”什么娘家,什么大礼。郦清悟轻轻打了下她的脑袋顶:“别乱说话,等我回去问清楚。”
    谢令鸢跟在他身后,在丛林山石间轻盈地跳着走,想想觉得好笑:“要真是郦家的私兵,你们道门又对普通人没辙儿,于是他们把自己出行在外的外孙当成流寇给杀了……”
    郦清悟幽幽地看她一眼。
    不是当日在马球场上两招把北燕战神打下马了么德妃娘娘?
    不是能让他们的双腿打开吗,你方才让他们劈叉也好啊?
    不过他才不与她争执这些没用的事。
    连想都不会想!
    口舌之争!
    他生生受了这口气,快走了几步,把她的笑声抛在身后,牵马去了。
    ---------
    徐徐秋意浸满了中原,北燕涿郡更是已经寒意逼人。
    睿王爷一个多月前派海东青去送信,悠哉等着,结果没听说长安的皇宫有任何声息,反而是今夜,摄政王把他急急招去了。
    他去到王府,国师坚毅伯也在,正施施然坐在凉亭里闭目养神。他鹤发白眉,面上却无一丝皱纹,看上去更像是二十多岁的俊美年轻人。只是当他睁开眼睛,那双深邃而饱经岁月洗练的瞳眸,才让人恍然忆起,这是个已经年岁近百的老妖怪。
    睿王爷只知道他姓傅,因受封坚毅伯,朝中文武官员往往称呼他为伯爷或者国师大人,至于他的真名已经没有人敢提及了。即便显赫尊贵如睿王爷,面对傅国师时也要礼待三分,他恭敬行礼道:“国师大人。”
    国师身形未动,只微微转动眸子,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他的眸色如琉璃般极为浅淡,看人时就有种惊心动魄的剔透和冷漠,刺穿人心般尖锐。
    所以睿王爷通常不喜欢和他打交道。满朝文武大概也没有不怵他的。
    “有劳国师连夜走这一趟。”摄政王慕容逸缓缓走入了凉亭。国师亲临,摄政王不假他人,落座后亲手煮茗。
    银杏叶子落了一地,在秋夜的月光下散发清浅的金光,茶香也在夜中缭绕。
    一片摇摇欲坠的银杏落叶被风吹来,国师摊开手,那落叶恰到好处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找到‘大司命’了。”他声色冷漠得如同这吹落一地黄叶的风。
    那声“大司命”也缥缈得如同他手中飘零的落叶。
    闻言,睿王爷攥紧了茶杯。为了吞噬晋国,重回中原,北燕已经筹谋了近百年。晋国的后宫里有他们安插的钉子,从祖辈起就行事,因此身份毫无疑点。这步棋本是以备不时之需,直到后来国师察觉了九星动,变数生,便将九歌的精锐易容入宫,去替换了那几个钉子的身份,又选定了林昭媛,让大司命强行占了她的身份。
    结果精锐之首的大司命,不是死于晋国的刀光剑影,不是死于后宫的隐私陷害,竟然……是被一个外来的游魂顶替了,简直是生的光荣,死得丢脸。
    最暴怒的当然是国师,大司命是他亲传弟子,却死得这么憋屈。好在他们依旧可以控制林昭媛,哄骗利诱的,让她继续在后宫行事。
    只是这个林昭媛和大司命毕竟差了太远,数次出手数次失败,北燕不得不放弃了她。很显然晋国也想以她做饵,将她送去了抱朴堂,正当北燕考虑是否杀人灭口,探子却回报说,大司命从抱朴堂消失了。
    “她使出了大司命的能力。”国师淡淡道。所以远在千里之外,他随即感应到了。
    既然离开了抱朴堂,显然她的背后是个秘密。
    “她现在在哪里。”睿王爷修长的手指拂过茶杯,杯口现出隐隐的裂痕。
    风轻轻吹过,国师微垂眼帘,声音清澈如冷泉:“即使现在派人赶去,她也已经不在原地了。”
    睿王爷被泼了这冷水,顿了顿:“那她是往哪里去?”
    “她是西北行。”国师轻轻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眸中闪过孩子气似的困惑:“怎么都是往北,连天上旗星都是指向北的。”旗星指北喻示天子出,可晋国朝廷又正常着。
    ——往北?林昭媛一个戴罪之身的妃嫔,去北地做什么?那里战乱、流民、饥荒、瘟疫……莫非是有人指使她?抑或是挟持?
    既然她使出了能力,就说明她遇到了事,很有可能是危险,才以能力反抗。值得推敲的是,倘若她是被人挟持往北,那么当初早在抱朴堂就该反抗了;所以,属于大司命的能力迟迟出现在了北地,只能说明,她并非被劫持,而是自己离开的,促使她离开的原因十足重要,重要到离开抱朴堂这个保护地都在所不惜。
    “让‘山鬼’他们去找,我不关心她如何,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摄政王旁听着,冷冷对身后人下令道。“萧嗣运举起大旗,我们还没动手,已经是看在去年的面子上了。”
    他一说“看在去年的面子上”,睿王爷就“咕咚”呛了口茶,假装没听到。
    要不是北燕输了球赛……输了就输了吧,他身为第一战神还被人家德妃两招从马上打下来,实在是把北燕陷入了极为不利的境地,如今他们也不至于这样按着,早就一起将晋国蚕食瓜分了。
    “此次大司命的事,倘若和晋国朝廷有关,臣弟愿自请前往,戴罪立功。”他悻悻道,像是狮子在猎物到嘴又被抢走后的委屈。
    摄政王瞥了他一眼:“不急,把晋国的九星杀掉或收服,也是一大功勋。”
    第一百章
    北燕的密谈湮没在寂寂长夜中。
    晋国大地上,这一夜也并不安宁。
    长留郡这两个晚上, 城外的道上常闻“笃笃”的马蹄声, 整齐有素的阵仗,民众都知道是大族郦家可能出了什么事, 忍不住纷纷打开窗子, 翘首围观。
    你看, 是不是果然出事了, 不然,为什么牛板车拉来了这么多躺尸的人?为什么郦家十三小姐和她身后几个人灰头耷拉脸?为什么这位年轻俊美的公子和这位容貌标志的女子如此狼狈?这到底是人性的沦丧, 还是道德的缺失?
    。
    郦家大宅独在座山环水之处, 月上枝头, 霜结满树,大宅门前, 几方人马进行了一番历史性会晤。
    牛板车上躺着昏迷的郦依君小公子和郦家家兵, 以及一百匹马,如千里裹尸还。
    郦依灵带着武明贞、白婉仪等人,正要进门,听到远处的声音,讶然望去。
    另一边传来了马蹄声,听起来气定神闲,待人走近了看,月光下一清隽公子牵着马飘然若仙……如果他衣服没有破的话;而马上美女如西子一般抚胸蹙眉,看上去颇有话本中才子佳人漫步月下的美妙。
    “等等,我又想吐了!”
    破衣烂衫的清隽公子忙停下马。
    姑娘开始狂吐不止,月色下莫名哀婉,郦依灵远远看着惊叹,见过晕车晕船的,还没见过晕马的!
    待谢令鸢吐完了,郦清悟诚恳教育她:“以后哪怕是在梦里,也要善待马。”
    给马劈叉爆菊什么的,现世报来的不要太快。
    已经到了郦家大宅门前了,谢令鸢抬起头,不期然看到今天把他们当流匪追杀的那帮家兵,正傻不愣登盯着自己。一股怒意涌上心头,要不是这群人训练有素且喊打喊杀,她也不至于趴在马背上,向着夕阳狂奔,被颠簸得吐了一路!
    不过,这群人也没好到哪儿去,看他们满头大汗,身后挂着绳子,拖着板车,板车上躺着陷入昏迷的人……和马,放眼望去,哀鸿遍野,神似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会有一大片人被放倒?
    谢令鸢将目光投向了林昭媛,林宝诺把头转开,轻咳一声,一声心虚的口哨从嘴里蹦出。
    谢令鸢:???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宝诺避而不答,白婉仪向谢令鸢投来一个绝望的眼神,凄凉仿佛跨越了时空,谢令鸢忽然意会。
    --------
    三个时辰前。
    林宝诺和武明贞三人被忽然围攻,虽然定身失败,但总算叫一群人陷入慢动作,随后又让敌人陷入昏迷,可谓是居功甚伟。
    郦依灵赶来后,见状以为林昭媛是恶人,幸好她没有太过冲动,听解释才知道,方才她的哥哥把武明贞几人当成了流匪,对路人进行了一番正义的围剿,把人家好好赶路的追得东躲西逃,四分五裂。
    这就很尴尬了。
    哥有病,妹之过。郦依灵下驴,正要向她们道歉,并发愁着哥哥他们昏迷,她该怎么回家通风报信……此时,好死不死的,陈昂带着人回来了——
    此刻的陈昂,追杀郦清悟和谢令鸢未果,正十分惭愧内疚,回来就见自家小公子和其他家兵已经“死”了,这一眼让他悲痛万分、悲愤欲绝,又见十三小姐郦依灵正向“恶匪”施礼,显然是小姐被劫持了啊!他怎么能枉顾主人的遗愿,怎么能放任小姐被恶匪羞辱!
    当下陈昂又二话不说,向着郦依灵冲了过去,就要救回她!
    而林昭媛见这群人又杀了回来,赶紧去拉郦依灵:“小心!”
    陈昂见林昭媛对郦依灵动手,震怒不已,一刀劈向林昭媛:“恶贼拿命来!”
    武明贞和白婉仪还在慢动作,既不能喝止陈昂,又不能救林昭媛,于是林昭媛被陈昂追的漫山遍野嗷嗷叫……
    郦依灵跳着脚:“陈昂!回来!不要伤害他们!”
    陈昂挥着大刀:“小姐,你不要担心受他们挟持,在下粉身碎骨也要保护您!”
    林昭媛嗷嗷叫:“定,定身,定啊!”
    陈昂啐口口水:“我呸!你别妄想用你们的暗语!果然是流匪!”
    林昭媛拍着马震怒:“老娘哪有挟持,你们才是流匪打劫!”
    郦依灵:“我们不是流匪……不不你们不是流匪……不不陈昂不是流匪!”
    陈昂amp;林昭媛同时大怒:“他不是匪,谁他妈是啊!”
    郦依灵几乎丢掉世家贵女的风范修养,想破口大骂了!
    柳不辞!!
    然而,柳不辞早已翩然而去,不留一丝尘埃。
    ----
    在郦依灵的一通解释后,陈昂终于明白……他跟着少爷,居然砍错人了,他们真的只是一群赶路的路人——可为什么路人还要带着辎重粮草啊!就是那几千石粮草,害得他们误以为是流匪!
    少爷还在昏迷,陈昂跪地嘤嘤:“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您的雷霆之怒,在下已经领教了,在下的少爷也领教了,还请您解开这……这……”巫术?他不敢随便说,小心翼翼看林宝诺的神色。
    林宝诺在万众瞩目和祈求下,高傲地抬起手:“你们先前的冒犯,本姑娘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计较了……这个昏迷,咳,本姑娘解不开。”
    陈昂:“……”有本事给人定身昏迷,却没本事把人恢复,这女人,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无奈,郦依灵只好吩咐陈昂,先派人回家捎信,赶着牛车过来,再把昏迷的人和马都接回去;而她则带着武明贞几人回家,安顿好后,再去找失散的另外两个人。
    然而这回家的路途,简直比春运还心酸……
    。
    武明贞和白婉仪因为“定身”,还在慢动作,马走的如同老骥伏枥,缓缓抬起左前蹄——缓缓抬起右后蹄——有只大马蝇跑来吸血,吸得那叫一个痛快,马尾慢慢扬起,在空中划出优美、唯美、凄美、绝美的弧度,等扫到屁股上时,马蝇已经吸饱了血,拍拍翅膀飞走了。
    马:“=皿=!!!!!!!!!!!”你给我回来!(╯‵*′)╯︵
    马这么慢,把林昭媛和郦依灵等得这个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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