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这才觉得自己兴奋过头了,忙站起来说道:“哎吆,一时激动,一时激动,还弄什么吃的吗?”
    “你看着办吧,快去弄来。”我又对李木解释道:“寒桥咖啡馆的老板,素素,我朋友,她与我从不见外的。”
    李木眼望着远方,似在扫描着西湖外的山峦,目光回到我的脸上时,平静如水:“麦子,过的挺好的吧?”
    我点点头,应该是点头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呢?或许是童年、少年、青年时期,那些日子太过艰难,再不会那么艰难了,所以人生已经再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了。李木比我大三岁,自从三年前他给母亲陶春兰打电话说决定出家为僧时,李木已经三年不用任何社交软件,重新换的电话号码也只是通知了母亲陶春兰,我们兄弟姊妹也都是从陶春兰那里得知李木出家为僧的消息。
    我记得陶春兰三年前突然给我打电话,那个秋天,我正在高原山上逗留,手机信号又些弱,重复问了好几遍,才听清楚母亲的话。母亲的话里带着极重的伤心情绪,又显得很是苍白无力,她知道她无法左右五个孩子任何一个的决定,她也无法理解李木为何会在刚四十出头,突然出家为僧,她在电话中一遍遍重复着对我说:“麦子,去看看李木吧,麦子,去看看李木吧!”语气极尽哀求。
    在挂断母亲电话后,我马上按照母亲提供的电话号码给李木打过去,一连打了好多天,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李木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的寺庙出家,我因此一直未能按母亲电话里的哀求去看看李木。
    又过了一年,李木才再次打电话给母亲陶春兰,从此他也再不关机,时常给陶春兰打电话。李木一直在自己的云游之中,而我们五姐弟也带着各自心中的芥蒂,好几年没有聚在一起了。
    直到年前大雪纷飞时,李木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里,说能不能在杭州见上一面,这不是上天赐予的巧合吗?我正在杭州。其实无论我在哪里,李木打电话,我也愿意为了见他而不辞辛劳的,上天或许知道我怕麻烦,所以正好我在杭州。
    眼前的李木并没有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单肩布袋,显得从容而平静,我心中已经波澜壮阔,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说:“李木,你,唉,你知道妈有多伤心吗?”
    李木底下了头,拨动着手中念珠,唏嘘说道:“我知道妈伤心,麦子,我们五个给妈的伤心少吗?从小到大,妈的伤心太多了。”他抬起头来看远方:“特别是爸,唉!他是最让妈伤心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木,我却知道母亲陶春兰为何而伤心,她这几年已经伤心到麻木了。陶春兰四十岁离家远走他乡,只为给孩子挣学费,直到她最小的儿子李余工作稳定了,她才终于可以轻松下来。这十五年期间,陶春兰省吃俭用为了她的孩子她的家,当她觉得孩子们都已经能自力更生时,她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本着满心欢喜的与丈夫李文白享受余生,却从此活在了伤心中。
    陶春兰虽然是一个山村妇人,也不认识几个字,回到家乡时也才五十五岁,身体康健,体力不减当年,但她是有资格、有条件享受余生的。她的孩子们个个都已经混得有模有样,至少再不用为过日子而发愁,满足她和李文白的富裕生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陶春兰却在这个时候伤心了,比从前穷苦时伤心百倍。
    当陶春兰结束十五年的打工生涯,回到家里时,万万让她想不到,万万不能接受的是,她发现从前很听话的丈夫李文白,与隔壁邻居家的留守儿媳妇罗元梅有一腿,而且这样的关系已经很多年了。
    罗元梅比李文白小二十多岁,丈夫常年在外做泥瓦工,她在家带孩子,她与李文白的关系人人皆知。在陶春兰回家不久后,风言风语很快传到陶春兰耳朵里,事情的来龙去脉被聪明的陶春兰弄得一清二楚,陶春兰能不伤心吗?
    陶春兰怎么也想不通的,她千辛万苦为之拼搏的家背叛了她,她感到自己为之奋力拼搏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笑话,到死恐怕也无法释怀。她不只憎恨丈夫李文白,也责怪她千辛万苦养育的孩子们,就是为了孩子,自己的生活才变得面目全非,就是为了孩子,才会远走他乡。回到家乡后,从此竟然孤身一人生活,在那个曾让她衣不能御寒、食不能果腹的山村里独自悲伤。从前三百多口人的山村现在只有二十多人,陪伴她的只有两条黑狗,连狗都是母的。
    三年不见李木,我对他这三年的生活很好奇。
    李木曾有着让大多人羡慕的生活,突然出家了,能不让人好奇吗?
    当我正准备问李木为何出家为僧的事情,素素端着茶上来,她一边把电水壶拿到阳台上,一边说道:“麦子,今天我不营业了,我要陪你们一起喝茶,你必须不能嫌弃我,知道吗?”
    我和李木还没说话,素素接着说道:“今天初六,麦子,你不是说初六对于你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吗?嗯,以后寒桥咖啡馆初六都不营业,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这样做,今天正好李二哥在这里,算是一个见证人,李二哥,你不会嫌弃和你们一起吧?”
    李木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嫌弃呢?况且你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不过啊,你这样说不营业就不营业了,能挣钱吗?”
    素素抬起头,嫣然一笑,犹如寒冬里的暖阳,她把银色的外套拢一拢,背对西湖坐下来,一边倒茶一边说:“最重要的两位贵客在这里,还管生意干嘛,大师,我知道你们兄弟三年未见,你们说你们的,我就是给你们泡茶的服务员。”
    “你别叫我大师,就叫我法号渡远,你愿意坐在这里,也是我们的机缘。”
    “好,嗯,我还是叫你李二哥,对对对,缘分,你们说你们的,不用管我,今天这里谁也不接待了,我们是:三对西湖寒冬日,各启心中未了缘。李二哥,千万别介怀,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素素显得很自在,扔给我们一人一条羽绒毯子。
    我希望李木别因为素素在这里而拘束,转念一想,李木曾是做夜店的高手,不至于因旁人而拘谨,我提醒素素:“素素,我给你说过的,李木已不是当年的李木,你要是太吵闹,我得把你赶出去。”
    素素可怜样的看我一眼,似无尽的委屈,小声说道:“你就能欺负我。”
    我给李木解释道:“这咖啡馆什么都卖得贵,一般的人还消费不起,来的都是熟客,素素才能这样任性。我们说我们的,素素不是外人,是吧,素素?”
    素素低头垂眉的一个浅笑,柔美而温婉,一语不发,等我们说话。
    李木看待漂亮的女人应该已经与常人一样了,不然他是不会遁入空门的,家里的事情先不讨论,我知道李木今天来见我,肯定多少还是有些事情的,加上我早上给自己测得一卦,心中大概了然。我想先从李木出家的事情问起,他既然来了,应该是要告诉我遁入空门的缘由的。
    我的提问并不让李木觉得例外,素素也细心得害怕听错一句。
    据李木说,六七年前,在南方某个都市里,李木联合几个投资人创立的夜店正日进斗金,成为夜店娱乐的风向标。突如其来的一场蹊跷大火,投资几千万的夜店烧成一个空架子,死了几个,伤者近百,李木作为法人因此入狱,经过一番运作,卖掉所有资产,对死伤者进行大量赔付,半年以后李木出狱,彻彻底底变成一个穷光蛋。
    小时候的贫穷造就强大的生存能力,李木凭借自己对夜店经营管理的独到本领,去另一个城市夜店做总经理,外人看李木似又东山再起了,而李木只不过是用两年做总经理的时机攒下一笔生活费用,他已再无心浮华的生活,三年前辞工,独自旅行,在云南遇到自己的师傅,剃度出家,法号渡远。
    听起来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个中心酸与曲折只有李木自己知道,或许是因为素素在旁边,李木把他剃度前的事情说的极其潦草简单,就像在说必须经历的一件小事,说的过程中,脸上不带一丝起伏。
    说起三年前辞工以后,李木才显得灿灿生辉。
    李木的遁入空门念头在牢狱时就有了,那日当大火扑灭时,他看到店里的尸体时,再无心追究灾祸为何会发生,心中只有自责和愧疚。耗尽自己所有积蓄,把死伤者安抚好以后,李木又变成了他走出家门时的一无所有。
    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就像出生到死亡的一个完整过程,中间无论经历了什么曲折离奇,最后都是回到原点。世界上本没有一个自己,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历经了什么,总归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死亡以后,世界又没有了自己,就像自己没来这个世界一样,而世界却是永恒存在的,每一个生命都在这个世界来来去去,各自有着不同的体会和经历,最终还是归为空,所以生命殊途同归,无一例外,这是李木从宗教典籍中悟得的道理。
    母亲健在,李木不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处理完火灾后事以后,李木想着以后如何活下去,为了母亲。
    两年的工作积攒下一笔小钱,李木已经非常知足了,一个人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需要多少财富。他带着积攒的钱,一个人进入云南,去到他多年前旅行时爱上的一个地方—鸡足山,鸡足山有他多年一直念念不忘的寺庙,选择在鸡足山剃度出家。
    李木满含深情的说:“十年前的中秋节我曾一个人到达鸡足山,那时的鸡足山还没有索道上山,从山下到山顶需要五个小时,那是我最艰难的一次登山,却不想那次登山是为我寻找这辈子最后的归宿。”
    素素终于忍不住问道:“李二哥,十年前去鸡足山旅行时,你就知道你自己最后会归于鸡足山吗?”
    李木说:“我当时肯定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的话,何必折腾呢?当时就直接不走了多好啊!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神奇,鸡足山的那个僧人,就是我现在的师傅,他当时就知道我早晚还会回去,李木,你不是也知道吗?你看,从这点看来,你是算得极准的。”
    素素看着我,很是好奇:“麦子,你真有如此神秘莫测的算命本事吗?你十年前就知道李二哥会去鸡足山出家?”
    素素当然不知道,我给人算命时并非全部说出去的,李瞎子曾教我给人算命时的原则,不可让人算命后失去了希望。就比如说,有人来算命,通过测算,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而他又不是老人,不管我算的准或者不准,依照师门传承测算得知,他确是将不久于人世,我算出了结果,却不能说,一旦我说了,他信了,他将放弃任何希望,所以算命行业不说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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