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枯草堆,想到那个四天前死的人,好像再也无法安心坐在上面,越想越不是滋味,可老天爷偏偏跟我作对,就是不把雨停了。
    我想时间快点过去,好登上南下的火车,从此远走高飞,我越是这样想,时间越是过得慢。
    其实候车大厅和售票处都可以躲雨,而且还能不被风吹,虽然人山人海、臭气熏天,吵闹得跟李文白家的猪圈没喂够猪食似的,可必定能挡风遮雨,但我不能去。
    一来是我不习惯那样吵,我觉得那样臭气熏天的地方会有很多臭虫;另一个是主要害怕肖玲玲带着肖大刚找来,他们看了信,知道要南下,一定得从火车站或者汽车站出发,菜园坝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相隔不远,万一他们找来,我的计划肯定就变成泡影,肖大刚人高马大,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加上肖玲玲的眼泪也让我无法拒绝。
    为了以防万一,在我拿到票时,就已经做好打算,一定不要待在火车站或者汽车站,等到上车时间直接进去,就算是他们找来,也未必知道我买了那班车的车票。
    为了安全离开,必须要在车站外待到快上车的时候,现在起码还有十个小时,枯草堆已经被我抛弃了,不得不抛弃。我怕那死了的老头魂魄回来看到我,或许他已经看到我睡过,他会怎么想呢?应该是可怜我吧,不可能死了还要抢一个枯草堆,枯草堆对于死人的唯一作用就是烧他的尸体,现在都在火葬场统一烧,所以枯草堆对于四天前死的那个人是没有用的,他一定不会计较我占了他的窝。
    我背起背包,准备在大桥下这块地方走一走,尽量避开寒风,活动活动身体,要是能活动出汗水来,说不定能驱走感冒,李瞎子就一直是这样教我的。
    小时候感冒时,一般是不管,等它自己好,要不睡一觉,特别严重时,李瞎子用姜沾上白酒给我抹身体,那是农村的通用方法,李文白家也这样。有一次抹了白酒后,我缩卷在床上,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李瞎子固执的相信再多睡一会儿,再抹几次白酒就一定会好起来,期间肖玲玲来看过我多次,我已没有力气陪她玩,她很失望。
    第二天肖玲玲又来找我时,我已经发烧得整个人都迷糊了,李瞎子给我抹了酒以后,已经出门去算命。肖玲玲把她妈赵小莲找来,赵小莲见我快死的样子,浑身滚烫,刚忙让肖大刚去隔壁村请来赤脚医生,打一针后才渐渐好起来。据当时医生说,如果再继续烧几个小时,不死也得烧成傻子,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情,肖玲玲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却看出李瞎子根本不爱我,他不过是顺便把我养大,然后留在他身边给他养老送终。
    记得李瞎子傍晚回来以后,我已经能下床了,肖大刚隔着田坎大声说:“李八字,麦子要是病了,你非得要出去,好歹给我招呼一声,今天要不是上午打针,麦子可能死了哦!”
    李瞎子大声的说“谢谢”之类的话,私下里却小声嘀咕:“有那么容易死吗?发烧能死人吗?”说这些话的时候,李瞎子也不曾想过背着我,他可能觉得五六岁的小孩子不会在乎这些,可是我一直都记着,一直都等着自己能离开这顽固不化的李瞎子。
    今天的感冒没那么严重,我还能有力气在大桥下正常的走路,只觉得有些冷,有一点点头晕,这样的情况我能坚持住。
    大桥下这块地方也不小,从南到北有二百七十三步,中间一条路,从东到西有三十五步,都是我亲自测量的,经过几次测量,准确无误。
    路的北面比较窄,没人在北面摆摊,只有些人匆匆走过,而靠江的南面却热闹得像集市一般。卖吃的摊位就有六七个,都是板车推来的摊位,一口锅下一个烧煤球的炉子,锅里冒着腾腾热气,旁边摆几张简易矮桌,几张小塑料凳,几个摊位的生意源源不断,很是兴隆。
    用塑料垫在地上卖杂货的也有好几个,都是些日常所需的小东西,诸如皮带、针线、打火机、钱包等等,各摊位前都有几个人蹲在地上选着。
    有几个单独卖包和行李箱的,看来是特别为要远行的人准备的,顾客比较少。
    还有三个摊位我特别感兴趣,一个是抽签看相,地上摆着一张红布,红布上放着一个签筒,一本书,一支笔和笔记本,签筒下的红布写着“看相”二字,红布外面放着一张空凳子,应该是给来看相的人坐的,红布另一边坐着一个身穿红色唐装的男人,年纪起码有五十好几了,不胖不瘦,显得很是精神。
    一个摊位是瞎子算命,男瞎子穿一身灰白的棉衣外套,他坐在凳子上,不时的拿一对白眼瞳来回的看过路的人,好像昭示着他是真瞎子,年级四十多岁。面前也摆着一张红布,上面写着算命摸骨。红布旁边放着一根棍子,那应该是他走路用的。
    另一个也是算命,但他眼睛不瞎,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口,看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身穿一身大红色的唐装,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手拿一把扇子,我不知道寒冬里他拿扇子做什么,可能是想像诸葛孔明一直拿着鹅毛扇一样。面前也摆着一张红布,上面写着:看相算命,不准不要钱。红布比其他两个人的都大一些,红布上还摆着六个古钱币,我知道,这些古钱币是用来卜卦的。
    抽签那个摊位在西边,瞎子在中间,白胡子老头在东面,三个摊位间隔着其它摊位。
    没想到大桥下的白天如此繁华,最前面是算命的和卖东西的,卖吃的的摊位靠后,大家各不相干,好像早就分好了地盘。
    我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体不舒服,对这城里人的这几个李瞎子同行很感兴趣,也算是我的同行,正好可以见识他们与李瞎子有什么区别,甚至我自己也想摆一个这样的摊位,可我年纪小难以取信于人,而且我也没有准备好红布,况且算命看相是分地盘的。
    虽说同行是冤家,但算命这一行有规矩,不能说指出同行的漏洞,各有各的算法,算出结果不一样,也不能拆台。
    首先看了中间的瞎子,一个背着大包的妇女蹲在瞎子前面,报上生辰八字后,瞎子在手上掐算一番说道:“女犯伤官泪涟涟,男人不在女当权,屋里屋外全靠你,千斤担子自己担。依靠子来子又小,依靠别人是枉然,有心往前走一步,恐怕迈进河沙滩。有心往后退一步,不舍儿女和天缘,但等以后儿长大,风吹浮云露青天。”这不就是张寡妇的命吗?我在心中略微算了算,这瞎子算得大差不差。
    算命不能先收钱,问命人报出生辰八字以后,先算一半,然后根据命的好坏收钱,瞎子说:“大姐,你也是辛苦命,给五块钱。”
    我一听,要是在镇上,这样的命李瞎子最多收两块,看来城里果然好挣钱。
    中年女点点头:“我看你说得准不准,你说我男人死在哪里?”
    瞎子十分自信的说道:“人生一场风吹散,中年刚到命交天,你男人死在外面,死得意外,没有痛苦,一人一命不怨天,阴阳轮回无后前,大姐,这是命,要是你认钱,我接着给你往下说。”瞎子把白瞳睁得特别的大。
    瞎子接过钱来,用手仔细摸了摸,然后放进口袋,看样子是真瞎子,后来说的多是安慰的话,中年妇女带着哀怨匆匆离去。
    算命并没有消除妇女脸上的哀怨,瞎子说她再过十年要享福,可还是没有让妇女脸上的愁容散开,可她又承认瞎子算得准,主要是说她克夫的事情上说对了吧。既然前面的事情算准了,那将来的事情也应该是准的,她依然满脸哀怨的离开了,我想,她眼前的生活一定是太苦了,苦到她不想要“后福”,只愿眼前别有“艰难”,“后福”再好,眼前要是坚持不下去,就没有将来了,如果命中注定要先“劳其筋骨”,可谁能真正相信“劳其筋骨”后一定能拨云见日,就像我一样,大桥下的我想死,为了没有痛苦,我甚至相信大桥突然坍塌下来,不只让我一瞬间死掉,顺便还把我埋了。
    我因为眼前的艰难而想死,我想大桥坍塌下来把我活埋了,可是桥上桥下还有那么多人,他们应该都是想活着的,如果大桥真是遂了我的心愿,那么多的其他人就要遭难了,这一点我想得到,可是我不想管其他人会因我而遭难,我很想死,哪能管得了别人,最后是多些人和我一起死,黄泉路上才不会寂寞。
    多年以后,我开车路过这座大桥,我仔细听着车轮下的颤抖声,哪怕是一点异响,我猜想大桥下一定有一个人如当年的我,他眼前的生活非常艰难,希望大桥垮塌下去把他活埋了,而大桥正在思考他的祈求,所以发出了颤抖带着我的车轮发出异响,我在车上咒骂道:“滚你妈的,要死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你他妈别在桥下嘀嘀咕咕的,老子还在桥上堵着呢,要么你先等老子过去再给大桥说你的心愿。”
    我当年的心愿大桥没有满足我,可不能确定大桥不会满足别人的心愿,不是新闻中也有看到大桥坍塌了吗?那一定是桥下有一个生活极其艰难得想死的人,桥遂了他的愿。要是桥下、桥上的其他人能帮助那个人渡过眼前难关,他一定不会祈祷大桥坍塌把他活埋,也不会那么多人因此而遭遇横祸,可是谁愿意管别人的艰难?就是我这种经历过的人,也不曾停车下桥去看看,看是否有人需要帮助,我只想桥上快点畅通起来,我要急着过桥,所以,如果大桥真的在我过桥时塌了,我他妈的也是活该。
    陶春兰在离家以前,李瞎子也说陶春兰将来有“后福”,说陶春兰一定能拨云见日,晚年大富大贵,陶春兰当年离去时,也没因为李瞎子所算的而轻松起来,而坦然接受眼前的艰难,就像那个身上挂满大包小包的妇女,就像大桥下的我。我知道我将来会好,但我还是不愿面对眼前的艰难,将来的事情难免有变,而眼前的艰难却是肯骨铭心的难。
    算命的生意并不好,要等上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上前问,问了还不一定算。
    路过大桥下的人大多都是在生活中挣扎的人,又或是“命中注定”的苦命人,他们到底有什么艰难我无从得知,他们也不知道我的艰难,甚至在我睡在四天前死人的枯草堆上,依然没有人关心,除了那个“脏老头子好心人”。
    那时的我模模糊糊的猜想,富贵人定是向更富贵攀,是不可能低头看我这样艰难得想死的人的,哪怕是大桥真的为我而坍塌,他们枉死的灵魂只会咒骂我,不会想到生前救救我,大家都不会枉死。
    李瞎子就常常说:“人有枉死的吗?都是命中注定。”
    一对夫妻在抽签,看那对夫妻大包小包的样子,肯定也是要出门远行的,占卜前程。李瞎子虽然没有特别教过解签,但那些口诀和原则也都差不多知道一点,看了一会儿摆签筒的人,觉得没什么意思,有些骗钱的味道。
    算命的行当里是允许骗钱的,只要骗的钱是别人能承受的范围,要是骗得人家破人亡,又或者因为被骗而寻死觅活,那算命先生是会遭报应的,所以算命的只能骗小钱,真正骗大钱的那些人永远不会从桥下走过,不是小说中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吗?
    为什么说西面抽签这个摊位是骗钱呢?我看到那对夫妻抽到一个“刘备娶妻”签,此签祸福相依,刘备娶妻是迫于无奈,但他也因此渡过难关,后来夫妻分道扬镳,这签应该警示抽到此签的人想清楚,好好珍惜。

章节目录

始于1979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杨千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杨千意并收藏始于1979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