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的时候,我曾去问他们:“当初为什么生我?”
    我这样问,不是因为对生活的怨恨,那时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就是想问问,大千世界人那么多,我为何生在这个地方,严格来讲,是一个很穷的地方,或许我想知道人出生在穷地方还是富地方,这有什么道理呢?
    我也不是嫌弃养父李瞎子,据我当时的可靠消息,跟着李瞎子,比在李文白家日子好,起码吃的好一些,稀饭里米和红薯的比例中,米的占比还是大很多。
    所以我不是要离开养父李阔,想回亲生父母的家,我那时想的是,那家愿意给好一点的吃的养我,我就给谁做儿子,李瞎子比亲生父母家吃得好一些,当然是留在李瞎子家啰,没有吃得更好的家庭来要我,要不然,以我当时的想法,我可以毅然决然的离开李瞎子的。
    我去问为什么要生我这样的问题,当时主要是想知道为什么生了却要送人。
    母亲的回答是:“怀上了,就生呗!”语气平淡,没有感慨,没有无奈。
    当我再继续问时,他们语调会发生变化,显得极其的不耐烦:“滚,问你现在的爸去,他不是算命的吗?”这极其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是怨恨我,怨恨我的养父,怨恨生孩子。
    此后的所有日子,我都在找寻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理论依据,或者说是依照什么道理会出生在穷山沟里,为什么很多人都不是,当然,也有很多和我相似的。
    人的出生,有那么多种可能,为何我是最艰难的一种可能呢?直到我也学会算命时,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我的养父知道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道理,一句话:“命中注定。”
    至于我为什么会被当着一次算命的钱,抵给李瞎子,这并不难弄清楚。
    山里开始土地承包制,土地又回到了人民手中,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年头,只是我的父母还是没有饱饭吃,要不然,两岁时,不会把我送给李瞎子,这就是把我送给李瞎子李阔的理由,这理由我觉得能接受,并且是很有智慧的人才能想的出来的办法。自己家生了孩子没饱饭吃,李瞎子一个人,吃的东西多一些,为何不派一个人过去李瞎子家吃呢?为何是我,不是哥哥姐姐,可能主要是当时我年纪最小,因为年纪小,心灵最纯真,心灵最纯真的人才能把这任务得完美一些。
    自小长大,一直到李瞎子去世时,我都潜伏得很好,没有暴露当初派我去李瞎子家吃东西的意图。
    按理来说,土地又回到了人民手中,怎么会吃不饱呢?这道理也不难弄清楚。家里孩子多,也不是很多,打麻将也刚好只够一桌,连个端茶倒水的都还没有,要是斗地主,倒是多出一个去端茶倒水。
    如果我没有送给李瞎子,我的前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我是老四。
    把我送人,家里生活会好一些吗?要是这样,我也算自小就为家里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看着又像不是,因为后来这家里又有了老五,当然,那时我已经不在这个家庭了,老五顶替了我曾经作为老四的名次。很多年以后,老四又甘愿降一名,他做老五,我继续回到名次排列中,那是他找我算命的时候,他叫我四哥。那时的他已经混得人模狗样,还脸笑得如开烂的花一样叫我四哥,是因为我已经算是算命这行业里的名人,找我算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出生这一年,计划生育的宣传正如火如荼,村里村外鸡飞狗跳,我的养父告诉我:“你算命好的了,多少人还没看见这个世界,就被强制流掉了。”要照这么说来,我是幸运的吗?
    李瞎子和李文白是同宗远亲,两人的村相挨着,那时的李瞎子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反而比村里一般人过得还要好一些,据李瞎子讲,有一天,我的母亲揣着四个鸡蛋去找的她。
    养父李瞎子每次说到我的生母时,都会感叹几句:“皮包骨,绝对的皮包骨,就像一张人皮绷在骷髅上。”
    李瞎子说,当看到我的母亲把四个鸡蛋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差点激动得流泪了,要知道,四个鸡蛋对于我的生母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小时候李瞎子每一星期给我打一回牙祭,就是一个鸡蛋,每次他都会说:“慢点吃,鸡蛋可是一个好东西,你可知道,李文白家的孩子有多可怜,一年吃两个鸡蛋,一个是过年,一个是生日,哪有你这么好命的。”
    我的生母带着四个鸡蛋的重礼找到李瞎子,当时是对生活彻底绝望了,就像一个深陷泥潭的人,又看不到任何希望,而算命,变成死前的一个微笑。
    李瞎子说,我母亲那次去找他算命时,他骗了我的母亲,“不骗不行了,我要说一点不好的话,我都担心你妈走不到家都会跳崖死了。”
    我的生母把鸡蛋放在李瞎子面前的桌子上,开门见山的说:“李瞎子,我们可是亲戚,亲戚面前别骗人,我知道,你不是真瞎子。”
    “是,大嫂子,亲戚面前不骗人,你要给谁算命?”
    “给我自己,你给算算,我这辈子还要遭多少苦。”
    李瞎子要了我母亲的生辰八字,一番盘算后说:“大嫂子,你这是先苦后甜的命,晚年享福啊!只不过呢,你家老四克父母,要是把老四送了别人,日子还能好得快一些。”
    我的母亲是绝望中,从李瞎子话里看见一线曙光的人,没经过什么讨价还价、依依不舍、母子难离等等这些矫情片段,我的母亲义不容辞的把我送给了李瞎子,临走时,只对李瞎子说:“李瞎子,我是真养不活了,你无儿无女,一个瞎子也难有老婆,孩子跟了你,别让他受委屈,将来还能给你送终。”
    自我后来知道自己亲手父母是谁时,李瞎子一点也不担心我会跑回原来的家,用李瞎子的话说:“别闹,有本事你就回去,我也不拦你,我保证,你到李文白家的灶屋闻一闻,你就得回来。”
    我曾倔强的不相信,回去后才明白李瞎子的高瞻远瞩,那个灶屋里一点油气味都没有,锅碗瓢盆一个月不洗,也见不到半点油沫子,比山垭口的那个土庙还素净。
    我回去时,是暑假的一个傍晚时分,看到我的三个兄弟摇晃着大脑袋,瘦骨嶙峋的看着我,赤裸着又黑又瘦的身体,坐在金黄苞谷堆里,正在地上搓苞谷棒子,黑色的苞谷须粘在撒尿的小家伙上,很有成熟男人的味道。
    他们看到我时,他们显得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二哥说:“李麦子,回来干嘛?”然后继续搓苞谷,就是把玉米粒一粒一粒分离下来。
    那是一排石头砌起来的四间瓦房,搓苞谷的地方是最敞亮的一间,屋里摆着一张四方大木桌,这是一眼能看到的唯一家具,最耀眼的当属屋里后面墙上的神龛,所为神龛,就是这墙的中心上方贴有一方红纸,红色已经退色得有些发白,纸的中央写着:天地君亲师位,这几个字却是深黑色。
    在这个红旗招展、日新月异的年代里,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神龛贴纸,家徒四壁的屋里供着天地君亲师位,长大以后我才开始想,穷成那个样子,供天地亲可以理解,供什么“君”呢?上学的钱都没有,学校收费那么贵,为何还要供奉“师”呢?我跟着养父进城里去给人家算命时,却从不见城里人家供这神龛,而城里人又比供奉这神龛的农村人富裕,可见是供错了对象,所以穷。
    炎炎烈日把屋顶的黑瓦晒得滚烫,屋里透着一股热气,不着一丝的坐在屋里的泥巴地上,倒是显得凉快一些,而我比那三个兄弟好一点,穿了一条有些大的短裤,短裤是李瞎子穿废的长裤改的,纵然如此,也比我的三个兄弟身上多了一件财产。
    我那时与我面前的三个兄弟比,顿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富二代,非常不屑一顾的说:“我从来不用搓苞谷。”
    估计是三个兄弟搓苞谷的任务很紧迫,根本无暇理我,我自己转了一圈,所有锅盖坛子都揭开看了看,我当时只感觉到了李瞎子家确实是富贵逼人,我一点要留下来的念想都没有,但凡能找到一滴油水气,我可能就不回李瞎子家了。
    我的三个兄弟见我蹲下去帮他们搓苞谷时,他们终于显露出难得的亲情,二哥李木说:“李麦,你听说过吗?你是我们家老四,你克父母,所以才跟了李瞎子。”
    三哥李水说:“李麦,你现在老四的位置也没有了,我们家早就有老四了。”
    那个顶了我位置的小家伙抬起脸来,脸上斑驳得像一堵脱了灰的墙一样脏,却神采奕奕的对我笑了笑:“我是老四。”
    我的心里一阵紧,手上不由自主的快搓了几下,估计他们三个以为我是要拼命帮他们搓苞谷,都高兴起来了。二哥年纪最大,得有十一岁了,边用力搓苞谷边说道:“麦子,有空回来耍耍嘛,我们还是兄弟。”
    我仔细数了数:“不对啊,还差一个。”
    老二说:“李敏山上割草。”
    李敏就是家里老大,姐姐,我从山坡上下来时,确实看见一个瘦小苦干的小姑娘在割草,她当时也看见我了,只是我们都没有说话,听老二一说,我想起来,那个割草的小女子应该就是我大姐了。
    家徒四壁、身无一丝,坐在黄金颜色的苞谷堆里的四个亲兄弟,一时时之间很是欢乐,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自家泡的薄荷水是随便喝的。
    可能大家年纪都不大,又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显得很是亲近,李木说:“你跑回来,李瞎子不打你吗?”
    我记得,我当时非常骄傲的说:“他李瞎子敢,他要敢打我是我就不给他当儿子。”
    我看见我的三个兄弟很是羡慕我,那羡慕的眼神应该是真诚的,手上搓苞谷的速度一刻也没减慢。
    我当时提议:“亲兄弟相见,怎么也得好好耍一回,评书里三国演义中结拜的兄弟还喝一场酒呢,酒肉我们没有,天这么热,去水库里耍一回,凉快凉快,亲兄弟难道比不上结拜的吗?”
    小时候的夏天,跳到水库里是最好的纳凉方式,水库里淹死过纳凉的孩子,但依然没有人关心。
    顶了我位置的老四看着我:“什么是三国演义?”
    我说:“收音机里听的,古代的。”
    李水说:“收音机里有没有说,古代人搓苞谷吗?”
    我摔了手里的苞谷,站起来:“去不去?”
    好像他们对这兄弟的情义又开始怀疑了,李木说:“你快回去吧,李瞎子要知道你跑了回来,你今天肯定挨打。”这种非常坚决判定我要挨打的语气,应该是来自他们的经验判断,他们没学过算命,不然怎么能那样肯定我要挨打呢?
    李木可能想起了我刚才的神气样,又问道:“李瞎子真不打你吗?”
    “不打,顶天了吼两句。”
    李水这时表现出了亲兄弟的豪情:“李瞎子要是打你,你来叫我们,我们一起打他。”
    我说:“那你们挨打吗?”
    李木说:“这不一样,我们的父母是亲生父母,李瞎子是捡了便宜,怎么还敢打人呢。”
    李木显示了他文化比我们高一些,依他兄弟的判断,自己生的自己可以打,打死也是可以的。
    李木那个时候已经是读小学了,我也在读小学,他高几个年级,放学回家时也经常遇见,只是好像没说过话。据后来他们说,他们一直知道我是他们的亲兄弟,正因为如此,故意没跟我说话。
    我觉得这兄弟还是珍贵的,因为从这天起,我们可以正常来往了,李瞎子也不干涉,这一点,我长大后也很佩服李瞎子的肚量,或许是我一直叫李瞎子“爸”的原因。
    搓了没几根苞谷,等我肚子开始叫唤的时候,我飞快的跑回了李瞎子的家,喊了声:“爸,饭做好了吗?”我已问道一阵李文白家闻不到的香味。
    李瞎子神器的从灶堂里掏出一个灰团,在地上拍几下,打开一层芭蕉叶:“自己打开吧,给你烧了一条鱼。”
    那一刻,我看着李瞎子稳坐泰山的模样,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就说你要回来嘛,麦子,做我儿子亏吗?”
    现在想起那在灶堂子里烧熟的鱼,都还催延三尺,吃着香喷喷的烤鱼,我觉得李瞎子是一个非常伟大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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