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间,丹绫点了头。
    辰霖在晚间终于回了禁地。
    黎鸿叫住了他,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高兴?”
    辰霖被问住,他略垂下了头。
    自他与黎鸿相遇起就是这样,黎鸿无论是何种形貌总能一眼看出他的笑意真假。他若不愉,忙得过这合虚谷上上下下所有人,却绝瞒不过黎鸿。
    辰霖苦笑了下,微微摇头:“师父看错了。”
    黎鸿面对这样的不合作,心里忍不住也有些来气,她移开视线,冷漠道:“是吗?那既然很高兴,就多笑笑吧。”
    辰霖听到这话,手指微僵。
    黎鸿便有些嘲讽道:“怎么不笑?”
    辰霖:“……”
    天审见状有些不忍:“鸿鸿,你是不是太凶啦。他还是个孩子呢。”
    黎鸿冷漠:“过了十八就可以入刑了。”
    天审:“……”
    黎鸿道:“我现在算是想通为什么他老是不满足了,你听过‘欲壑难填’这词吗?我就是对他太好了!”
    天审:“……”
    黎鸿做了结论:“我要教训熊孩子了,过程有点残忍,看不了就别看。”
    天审:“……”
    黎鸿的性格里天生带着懒散,对很多东西都不怎么上心,过日子也大多是得过且过。故而少有这样费尽心力付出,最后也未能达成想要结果的事。
    ——还不如游戏呢,只要你够肝够氪,就一定能很强。
    黎鸿见辰霖不笑,自己笑了笑,柔声道:“辰霖,是不是我从来没有对你生过气,你就真的觉得我非常好脾气,随便你怎么样都会原谅?”
    辰霖攥紧了拳头,低低道:“当然不是。”他低想,若是当真如此,他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进退维谷。
    黎鸿对他特别的好,谷内皆知。不少弟子甚至羡慕他当初的机遇,毕竟除了他外,所有入禁地的人都被老树的藤蔓抽得非死即残。即使是丹绫,也不敢再黎鸿不在的时候进入禁地,以免被藤蔓误伤。
    只有辰霖,禁地对于他是开放的。
    辰霖本觉得这是黎鸿对自己特别的证明,但他后来听衡越谈起,便明白这禁地并非对他开放,而是对“衡越”开放。意识道这一点,辰霖便越发不安,他甚至有时候会想,黎鸿为什么会收他为徒呢?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因为……他是衡越?
    这些话他从来不敢问出口,生怕问出口后,便会有不可挽回的后果。
    加之他心忧衡越会肆意妄为,便越发克制着自己。
    但衡越怎么会放过他。
    再见到丹绫送来的那根树枝后,衡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对辰霖微微一笑,道:“这也是她当年送过我的东西,辰霖,你心心念念想要毁了我,却有没有想过,她其实在等我回来?”
    “你敢不敢学我一次,看她能否认出我?”
    辰霖如遭重击。他知道黎鸿对自己非常好,她对自己的关心程度也远超过一般的师父。但辰霖又看得非常清楚,黎鸿对自己再好,也只是好,没有别的心思。
    但怎么会真的有人无所求?黎鸿如此,是不是真如衡越所言,是在等他?
    辰霖想到黎鸿为自己找的功法、宝物、乃至为他曾经整理的一隅小屋。一处处全是衡越的痕迹,她保留这些东西千年之久。
    千年之久。
    若说先前辰霖是怕自己方不敢见黎鸿,他如今是怕黎鸿方才不敢见。
    黎鸿道:“那好,我问你,这几日为何躲着我?我自认不是什么严师,断也没到让徒弟怕到四处躲吧。”
    辰霖说不出话。
    黎鸿本来想下一句便是,你既然惯来讲礼,那就在这儿跪着,跪倒想出答案。
    但她想了想,明日辰霖就要对上风阳,又不想他因这个输了。
    最后,她只能板着脸,对他道:“跪下,手伸出来。”
    辰霖十分听话的跪下,同时伸出了手,黎鸿想也不想,接过老树递来的一根藤蔓就狠狠抽了一下!
    藤蔓上有细细的绒刺,这一鞭下去辰霖的手心即刻留下一道红痕!
    黎鸿看着这道痕迹,心知对于修真者而言,这样的皮外伤可能过上一时半刻就会好了,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第二鞭。五年时间,养盆多肉都有感情了,更何况她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费了那么多心神。
    她叹了口气,对天审恹恹道:“慈母多败儿,算了,我认了。”
    天审:“打完了?打完我可以睁眼了吗?”
    黎鸿:“……你倒是阻止我一下啊?”
    天审冷漠道:“我阻止有用吗?倒不如装看不见,到时候大神也不会因此罚我。”
    黎鸿:……说得很有道理。
    黎鸿丢了鞭子,叹息道:“算了起来吧。”
    辰霖没有起来。
    黎鸿气得冷笑:“我的话没用了是吗?”
    辰霖听到这句话,知道黎鸿是真的有点气,不得不起来,重新站好。
    黎鸿问:“既然不说为什么躲我,就说说今天为什么愿意来见了我吧。”
    辰霖抬起了眼,目光澄澈。他看了黎鸿好半晌,方才道:“想见。”
    黎鸿:这也能算理由?我看起来这么好糊弄!?
    实际上,黎鸿却是很好糊弄。即使她清楚这大概不是真正的理由,但既然问不出,找个台阶就自己下了吧。
    找了台阶自己下的黎鸿问:“我今日托丹绫——”
    黎鸿话音未落,注意道了辰霖腰侧的新剑。
    她迟疑道:“这是——?”
    辰霖解释:“是丹绫师姐所赠,说是逍遥派的寒星剑。似乎是风阳托她给我,以免明日不能尽兴。”
    黎鸿看了看,见这古剑周身寒气萦绕不散,剑气傲霜欺雪,按理说于性格温润的辰霖半点不合——但黎鸿再论剑台上,亲口听桃源主人评价过辰霖的剑意——一剑霜寒,势如凛风。
    她当时多问了一句,桃源主人便说辰霖的剑意冷而傲,凌且厉,是天生的剑修。
    即使如此,想来这把寒星剑便是再适合他不过的武器了。
    他既然有了武器,黎鸿自然不好再问“我的‘胳膊’呢”这种话,只能含糊过去,问了他两句对明日战局的看法,为他鼓鼓劲了。
    说来也是遗憾,黎鸿本以为他和风阳会在决赛对上,万万想不到,他们居然在倒数第二轮对上了,必须决出一人进入决赛。被分去另外一组的弟子直呼好运——不过运气惯来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怨不得谁。
    黎鸿道:“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合虚谷都输逍遥剑派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年。打得高兴就行。”
    辰霖笑着称是。
    他看着黎鸿的面容,不知为何便想到了衡越的话。有些话你不能去想,越想便像有一把血淋淋的钩子勾着你的心脏,你不拔出,这一块便一直鲜血淋漓。
    辰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然就这么直直的盯着黎鸿。
    他从未如此放肆过,竟让黎鸿心中微凛。
    黎鸿看了看他,忽然叫了一声:“衡越?”
    衡越闻声大笑,辰霖却如坠冰窖。
    但面上,他只是露出困惑的神色,黎鸿便摆了摆手,说没什么,让辰霖回去好好休息了。
    天审问:“你怎么突然喊衡越?”
    黎鸿托着下巴:“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他不来见我可能和衡越有关系。”
    天审:“衡越死了那么多年,能有什么关系。”
    黎鸿幽幽道:“没听过夺舍重生吗,这里可是能修仙的。”
    天审:“……”我居然不能反驳你。
    黎鸿道:“不过看辰霖的样子,应该是我多虑了。也许就和灵珂说的一样,他就是太忙了。忙着想怎么对付风阳。”
    辰霖在离开禁地后,面上的神色便沉了下来。
    他心里乱糟糟的,便沿着谷内清湖随意散步。却不想居然遇见了同样湖畔观景的桃源主人。
    云松见到他有些意外,但仍然招呼了他。
    云松道:“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辰霖:“……”
    云松笑道:“我并无他意,只是你这次表现的太明显了些。”
    辰霖并不说话。
    云松便道:“明日是你与风阳一战的日子,于情于理,你都该以最好的状态面对他,而不是如今这副满腹心事的模样——这是对他的基本尊重。”
    辰霖还是没有开口。
    云松道:“我只道你愁什么,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愁这个。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不知道我的喜欢会不会给她添了麻烦。”
    辰霖终于开了口,轻声道:“但真人与潮熙前辈,却是两情相悦。”
    潮熙正是前任桃源主人,也是云松的师父。
    云松闻言微怔,笑道:“你怎么会这么觉得?传言可不是这么传的。”
    辰霖道:“若非如此,真人怎么会不惜奉上天衍剑,也想为少主达一份心愿。”
    云松不言语,半晌才道:“辰霖,我从来不曾后悔,这并非什么会令人后悔的事。我希望你也能明白。”
    辰霖哑然半晌,方道:“我和您不一样。”
    云松的眉间有些困惑。
    辰霖看向湖水,湖水里他的容貌被月光映得清楚。他看见自己平静道:“您可记得我辈祖师衡越真人?”
    云松颌首:“自然知道。衡越真人之名,便是今时今日也无人能忘。”
    辰霖便道:“我师父,也就是常仪真人,与衡越祖师一同创立了合虚谷,被我派尊为‘祖师奶奶’想来您也是清楚的。”
    云松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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