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鸿被当面戳破了谎言,有些恼羞成怒:“说了吃了天穹花呀!”
    辰霖睫毛微颤,总算是再次抬起眼正视了黎鸿一眼。
    在他的眼里,黎鸿细细的眉毛因为窘迫而促起,宛若白瓷的皮肤上被太阳照得微微发光,而那双绿色眼中盛着的韵色如同桃源碧潭,稍不留神就会永永远远的沉进去。
    辰霖知道黎鸿是个非常精致的女童,他也曾想过如果黎鸿有朝一日能够长大,又该是如何清风明月,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长大的黎鸿,会显出如此殊色。
    似是杨柳抽出那一抹最鲜嫩的绿,又似海天之间一线之蓝。
    是浓墨重彩,是艳色难言。
    是妖,是异,是美,却不是修道之人推崇的清与丽。
    “辰霖,我有事问你!”
    禁地之中忽得响起异声,黎鸿眉梢未动,老树树藤已忽起,径直击向空中之人,却一下击空!
    黎鸿听见了树藤击空的轻啪声,将视线从辰霖的身上转去了空中。
    她对上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风阳看清了树下女子。
    看清了她黑色的长发,精细的脖颈,小巧的下巴,还有那双绿色的眼睛。
    他是风家后人,更是掌门大弟子,从小便被寄予厚望。逍遥剑派更与合虚谷不同,其内女弟子极少,风阳耽于修行,不常与外界交流,这些年来,见过的年轻女性一只手便数的过来。而这些女性大抵都与合虚谷的丹绫相似,飘然若仙,气质出尘。如今忽得见到这样一张昳丽面孔,心中下意识浮现的二字便是“妖精”。
    但这是合虚谷禁地,灵力充沛,毫无妖气。更何况辰霖在下方姿态恭敬,这树下女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妖精。
    ——但若不是妖精,常人怎么会有如此相貌,甚至瞳孔还是绿色?
    风阳忽得便停住了,他御剑立于空中,却紧张的攥紧了拳头。黎鸿好奇的看着他,她看得越久,风阳便僵的越久,直到他通红的耳朵将红色蔓延至他整张脸,直到这位御剑的少侠僵硬都快忘了呼吸——甚至忘了看一眼已经玄到他头顶即将劈下的树藤——
    黎鸿扑哧笑出了声,眯着眼招着手懒懒道:“好啦好啦,放他下来吧。”她看了眼辰霖,“是霖儿的朋友。”
    老树原本都快要将风阳包严实了,听见黎鸿的吩咐,也只能不甘不愿的垂下了枝条,缩了回去。
    风阳缓过神,御剑而下,却在最后一步,对上黎鸿笑眯眯的脸时差点一脚踩空。
    黎鸿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模样,只觉得有趣极了,甚至同他打了招呼,伸出手道:“我是常仪,你是谁呀。”
    风阳看着对方抵在自己眼前的手,这只手与他自己的截然不同。不仅没有他手掌上那些经年累计下的疤茧,更是修长白皙,柔弱无骨。
    他越发紧张,后退了一大步,不再敢多看一眼,盯着草皮向黎鸿行了一礼道:“在下逍遥剑派风阳,不知常仪姑娘是……?”
    “风师兄,这位是我师父。合虚谷的常仪真人。”辰霖温声开口,岔开了话题,“我听风师兄唤我,不知有何要紧的事情吗?”
    风阳闻言,神色一变,他顾忌着常仪,不便开口。辰霖见状便表示无碍,风阳见此便径直道:“我也不拐弯抹角,辰霖,你的大荒剑是从哪儿学的?”
    黎鸿一听这话,就知道恐怕是自己给的玉简太杂,连衡越记录别派的武学都给了出去。于是立刻开口道:“我教的。”
    风阳见状看了黎鸿一眼,又连忙偏开头,沉声道:“姑娘莫开玩笑,你从未用过剑,又怎么教别人。”
    黎鸿胡搅蛮缠:“真是有趣,不会用剑就不能教人?我不会做菜是不是就不能吃饭了?”
    风阳沉声道:“您若不会吃饭,自然也是不懂得做菜的。大荒剑更不是饭食,单凭剑谱,练不出来。”
    黎鸿正要再说两句,辰霖向着她摇了摇头。而后对风阳拱手道:“并不敢瞒风师兄,乃是衡越祖师留下的法门。祖师当年与风前辈为挚友,会大荒剑也不稀奇。正如逍遥剑派藏书阁内,也有合虚谷的‘缺月掌’一样。”
    风阳蹙眉:“辰霖,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冷冷道:“我逍遥剑派确实藏有‘缺月掌’,但除却我先祖,逍遥剑派无一人习得,原因便是‘缺月掌’与‘大荒剑’一样,需得有为师者从旁指点内劲,否则即使有了秘籍,练出来的也并非‘大荒剑’与‘缺月掌’。”
    “合虚谷的‘清风剑’与我派‘月明掌’不都是因此而来吗?”
    黎鸿没太懂,低声问了句天审。天审解释道:“风阳看出来有人在教辰霖了,‘大荒剑’有点特别,没有人手把手的教很难练会,反而容易练出个四不像的东西,只靠剑谱就练出真正‘大荒剑’的概率太低了。”
    黎鸿便小声问:“那衡越的‘大荒剑’是风息水教的?”
    天审沉默了下,开口道:“没,他自己看着风息水使,然后就琢磨出来了。为表示歉意,才给了逍遥剑派‘缺月掌’。”
    说着,天审委婉道:“他的天赋有点……总之你意会一下。”
    黎鸿闭了嘴,又问:“辰霖是衡越转世,所以他照着功法练也不是不可能?”
    “他……”天审含糊道,“他有人教的。”
    黎鸿:“……他还有别的师父!?我说满意度怎么刷不满!还有你居然不告诉我!”
    天审反驳道:“没有,他有没有别的师父你不知道!这孩子每天两点一线的!是衡越,衡越教他的!”
    黎鸿正有些困惑。
    辰霖对风阳开了口,他只说了一句:“昔年衡越祖师修习大荒剑,真相如何,两派皆知。”
    风阳瞳孔紧缩。辰霖天赋如何,他已从丹绫口中得知。若非天赋超然,丹绫昔日也不会因“明珠蒙尘”而心生不忍,从而对他多加关照。如今他给出这个理由,风阳到一时无话可说。
    衡越留下一本大荒剑谱并不奇怪,他为了补偿逍遥剑派,也送去合虚谷的绝学缺月掌。只可惜逍遥剑派这么多代,除却风息水,竟然再也一人可窥得缺月之途,以这本掌法演变出四五套绝学,却也无法再现合虚谷缺月掌。
    如今合虚谷出了辰霖,他悟出了大荒剑有甚奇怪?怪也只能怪逍遥剑派自身不争气。
    风阳自是无话可说。
    辰霖见状,缓了自身凌厉的气质,叹了口气,方才有些犹疑的询问风阳:“风师兄,事关山门,我言辞上若有冒犯还请恕罪。不过我也有一事不解,想询问一二。”
    风阳颔首。
    辰霖问道:“风剑仙为何不在玉简里留下一抹神识,好教导后人‘缺月掌’呢?‘缺月掌’本就是我派祖师赠予贵派,便是当代并无合适弟子,留下神识指点有缘后辈不也是举手之劳?”
    辰霖认为自己困惑是再平常不过的困惑,却想不到风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风阳确定了辰霖的困惑不似作伪,方才开口解释:“你并未出生内门,对这些不了解也是正常。”
    他解释道:“玉简存识确是个好办法,但却有个致命的缺点。”
    “修道之人,神识紫府是多重要的东西,岂能让旁人肆意侵入?”风阳抬眼,字字冰冷,“不管是善是恶,有无干系,被外来意识侵入紫府之人,下场或傻或疯。魔宫宫主最拿手的招式,不就是侵入他人紫府,使人变成‘活死人’吗?”
    辰霖遽然沉默。过了会儿,他方才又问:“绝无例外?”
    风阳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有。”
    “如果是同一人,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风阳云淡风轻,“玉简存识,这本来就只是大能者用来记事的法子。”
    简单来说,将神识存进玉简,就是修仙者最时髦的一种日记写法。
    十分保险,因为这样的玉简只能自己阅览,旁人看了就会炸脑。
    辰霖觉得自己背后被冷汗浸湿,他哑声问:“除此之外?”
    风阳颔首:“绝无例外。”
    第10章 缺月09
    风阳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离开了禁地。
    黎鸿看了眼他离开的背影,便转而看向了辰霖。辰霖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她说不了什么话,只能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辰霖虽然年纪不过十七,但身量已经长成,一手可以完全包住黎鸿的手。
    黎鸿用两只手抓着他,只觉得他的手心一边冰凉,还透着股微颤。
    天审道:“你不安慰他?”
    黎鸿说:“都不明白他怎么听了这话就变得这样,怎么安慰?”
    黎鸿和天审在脑海里吵架互推责任,辰霖则通过右手汲取的温度而渐渐缓过了神。
    合虚谷的人将衡越当做神,因为衡越在修仙界的名望确实非常高。
    但辰霖每日直面衡越,便知传说与真相之间隔着一层纱。
    衡越此人,因势强而恣意,因智睿而妄为。广传衡越嫉恶如仇,但辰霖与他相处便知此人善恶之界异常模糊,他助道家除魔,不过只是他看不惯魔宫比他更浪荡。他与风息水留下双剑佳话,也是因风息水是第一位对他表现善意之人,衡越此生唯一愿意认作朋友的,也不过是风息水。
    辰霖在知道玉简中的人是衡越后,便在衡越不知道的时候,查阅了诸多典籍。
    这些典籍大多生了灰,而他看尽后,则越发心惊。
    衡越真人,旁人都道他道心稳固,辰霖却从中看到别的东西——一种近乎可怕的偏执。
    风阳毁阵,道:“长者遗命。”
    他上合虚谷与玄重真人赔罪,赔的是一株海蓝花。海蓝花可引固灵脉,极为稀有。这样的宝物即使是逍遥剑派这般千年山门,也约莫不过两株。用这样东西做赔礼,莫说毁了一处传送阵,哪怕毁了合虚谷正殿,恐怕也是能够足价码,让两派坐上和解桌的。
    风阳虽是风息水的后人,但这样的宝物还拿不出。他既拿出这样东西,便说明毁阵一事乃是逍遥剑派默许,甚至支持的。
    辰霖看得比玄重透,于是他问了一句,为何要毁阵。
    风阳答:“长者未言,只道今时可毁阵。”顿了顿风阳道,“不过以先祖的性格,特意留下如此的命令,恐怕是为了救人吧?我观那阵也是玄妙无比,若不是今时今日,借助山川颠倒,恰以大荒剑破,恐怕又得等上上百年的轮回。”
    辰霖问:“这难道不只是一处传送阵吗?”
    风阳沉默片刻解释:“咒文皆是,但你也看见了石头下压着的那块晶石。”
    说着,风阳的神色有些沉重:“那是灵力结晶,不知是从那位大能者身上剥下,镇压于此,并以阵相呼应,形成一困阵,可压得那位大能不得自由。”
    言毕,风阳已被玄重换上前去,他向辰霖略一拱手,便进了大殿,徒留辰霖在门外震惊不已。
    辰霖凝住面孔,潜入紫府质问衡越为何能确定风阳此来是位毁阵。
    衡越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辰霖哑言,不过衡越却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接着道:“算啦,既然风息水的后人来了,你早晚也会知道。”
    他忽得勾起一抹似邪非正的笑,挑着眼角看着辰霖:“我知道他要毁阵,自然是因为当年风息水就想毁了它。”
    “风息水此人,虽有些不知变通的愚蠢,但却是个烂好人。他当年失败了,自然也要留下话,让子子孙孙都来试试,直到成功的。”
    辰霖听见自己颤声问:“那,此阵封着的大能是谁?”
    衡越懒懒道:“你难道猜不到?”
    言毕,他漫不经心问:“你不是临上山,还记得给她买了绿色的绸带吗?”
    辰霖大惊,他强自镇定,去想衡越做这件事的动机。他竟然锁了常仪上百年!可此阵是他陨落前而造,既然即将死亡,又为什么要封住对自己有半师子谊的挚友?
    难道是因为合虚谷缺乏灵脉,方才锁住常仪,好为合虚谷提供灵气吗?
    辰霖越想越惊,但却又觉得衡越并不像会为门派考虑这么多的人。
    正当他不知何如开口之际,衡越似笑非笑道:“你会懂的。”
    “阵法是破了吗?那她也该长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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