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贺出生的时候,恰逢建党节。村民们已经基本上忙完了各自的农活,村委会就在一片开阔的晒麦场上搭起舞台,组织村里的党员们给村民演出自排的节目。节目都是宣传党的好政策的,节目倒没惹来多少观众的眼睛,但场面却很热闹,村支书拖着打仗时留下的有点残疾的双腿,在前一天晚上就挨家挨户的通知,明儿个不用上工了,咱们在村里一队的麦场里搞庆祝,大家伙儿都去参加嗅!
    军贺爹咋也没想到,军贺他娘偏偏在村里搞庆祝的时侯叫唤着要生孩子。军贺爹吧嗒吧嗒地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瞅了一眼堂屋骂了一句,这龟儿子,该不会争着和党同一天生日吧!
    院墙外王唢呐起劲的吹奏声隔着军贺家低矮的院墙,绕过密密匝匝的柳枝,飘进了军贺家。往日对王唢呐颇为反感的军贺爹,在院子里焦急地转着圈儿,边喜滋滋地自言自语这唢呐该不会是催生哩,边朝在屋子哼叽哼叽叫唤的军贺娘喊道,叫唤个球,老子打仗那会儿,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跑上二百里山路都没叫过脚疼。当军贺爹在院里转到第二十九圈的时候,大门吱呀开了,村支书领着一位身穿洗的发白的军装的年轻人站到了自己跟前。支书的口刚张开,还没说话,就听堂屋里“哇”的一声,传出婴儿落地的啼哭声,军贺爹抓着支书和解放军的手,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兴奋地喊着,生了,生了。等支书反应过来时,军贺爹的手和解放军的手还牢牢地紧抓着,迷茫的解放军一脸雾水,望着眼前的军贺爹。支书本来是领着附近施工的解放军借东西的,兴奋异常的军贺爹拉住支书的手说,支书,您和这位军大哥推门那阵儿,我娃就生了,这是前世修的缘份,您就给俺娃起个名吧!支书瞅瞅解放军,解放军乐了,支书低头思索了一小会,今儿个村里头搞庆祝,热闹,我和这位解放军同志又耠好赶上,看来你娃和解放军也有缘,就合二为一,叫军贺吧!
    军贺四岁那年,正赶上五八年闹饥荒。军贺爹把自己那碗玉米糊糊给军贺喝了后,就去世了。临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军贺爹抓着军贺的手,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喘息着吃力地对军贺说,娃,长大后当兵吧,你的缘份在部队。说完就丢下军贺娘和四岁的小军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二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军贺每天喝着那二两面的糊糊,军贺娘用军贺爹打仗时穿回来的旧粗布军装改了缝缝了补,硬是裹不住军贺那野草般疯长的骨肉架子。军贺娘补完了家里所有的碎布,一个人拉扯军贺的艰辛因了那已经爬上双鬓的白发而越聚越浓。尽管军贺已经能帮她挣些农业社的工份,尽管当支书的娃他大伯时不时的照顾他们一些从磨房中扫出的含土的玉米糁子,可日子仍然如光着脚板趟泥坑,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军贺十六岁那年,胡子茬还没长出来,骨架子撑着因营养不足而少肉多骨的个头,进出他家低矮的大门时已不敢挺胸抬头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军贺娘一边在簸箕里捡着豆子,一边自言自语,这娃可能真跟部队有缘,扛枪杆子一准能行。但毕竟相依为命的儿子才十六岁,要说当兵,她还真舍不得。可事情就这么怪,不情愿的事往往顶了大门挡都挡不住的往家跑。
    那年春节刚过,放鞭炮留下的火药味还没散尽,过了年的太阳照在身上已能感觉出丝丝春意。军贺娘早起给军贺爹烧香,火柴棍在已擦得发毛的火柴皮上划了好几下也没划出个火星来,军贺娘抱怨地骂道,这个死鬼,给你上个香烧个纸钱都不给个好脸色。正打开已扁的早没了盒形的火柴盒要再找出一根火柴时,支书进来了,让军贺娘吃惊的是,他后面还跟着个看上去很威风的军官。军贺娘吃惊地张着嘴,呼吸也暂时停止了,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担忧。支书赶紧说,小军子他娘,我给咱娃领来一个救星。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裔的军官,脸上的皮肤像平静的湖面扔进一个石子一样,涟漪般绽放着笑容,对军贺娘介绍道,这是县城部队里的团长,十六年前,军贺娃出生时,是他推开你家大门催生的哩,听老支书说,娃的名还是他起的。见军贺娘还站在破旧的桌子前发愣,支书泯了泯干渴的嘴唇,又解释道,团长是个很大的官,跟咱县里的县长一般大。军贺娘似懂非懂,从迷雾一般的介绍中刚明白一点,就赶紧指着桌边一个靠背只剩下半边的椅子,战战兢兢地说,解放军同志,嗅不是,团长,您坐,我给您倒水。边说边在衣服上蹲了蹭手,就往外走。屁股刚挨着椅子的团长,见军贺娘往外走,赶忙起身道,大嫂,你别忙活,我来是有正事。
    团长就是当年军贺出生时,老支书领来借东西的那个年轻解放军,现在已当上了那个团的团长。团长是在部队要换防,去向老支书告别时,听说了军贺家的情况。老支书已经头发花白,拄着拐棍也走不了几步了,见是团长登门,硬撑着坐在炕上对团长说,军贺这娃是我眼看着长大的,身子骨虽说单薄,但个头已高出枪杆儿几大扎(西北的村里把手张开,拇指尖和食指尖之间的距离叫一扎),呆在家里也没个饱头,到部队兴许还能弄出点让娃他爹在土底下高兴的事……。老支书还没说完,见老支书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干咳的样子,团长的手放在老支书的手心说,老支书,我待会儿去看看,没准能行。团长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部队换防远了点,听说要坐好几天的火车才能到!
    告辞老支书,七拐八拐来到新支书家,跟支书说明了来意。那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标语人人能背。想到自己的侄儿要有出息了,支书忙停下手中的活,顾不得放下那高卷的裤角,领着团长就来到军贺家。
    三
    那个夏日的中午,大西北荒漠的阳光嘀的地上,贴在地面上看,地表像火焰似的燎燎浮动,刚接受过雨水浸润的柳枝,在太阳的严弄酷烤下不得不低下了枝头,蔫蔫的,空气中好像有火星子,吸进鼻子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军区教导大队的训练场尽头临时搭起的观礼台上,军区作占站的首长如坐针毡,一会儿就挪挪那汗水粘在椅子上的屁股,唯有挂在台子顶上的“选拔特种兵”的红布白字的标语在热浪中似乎显的很悠闲,时不时还在些许吹来的热风鼓舞下打一下激棱,发出微微的“哗哗”声,似乎在说,今日个将有勇兵捍将脱颖而出。从各单位选拔推荐上来的苗子们精神抖擞,
    在训练场边上的柳柽上站成了一个方队,个个摆出一副“欲
    与天公试比高”的英雄气概。两点的分针刚指向表盘的正上
    方,观礼台上的喇叭里飘出了一句话:选拔特种兵共同科目
    比武现在开始,首先进行的科目是……
    军贺是第十六个上场的。
    军贺上场前耳边回响着团长的叮嘱,军贺啊,你的素质我清楚,虽说在咱团顶呱呱,但这次参选的都是从各单位选拔的高手,千万不可马虎,每一项都要狠拼硬打。的确,我的军事素质没说的,军贺心里琢磨。军贺当新兵时第一次投弹,恰好团长背着手从训练场边走过,有意无意的停下来看了看军贺,军贺想,我可不能让团长失望,一使劲,手榴弹带着“嗖嗖”的呼啸声,长了翅膀似的越过训练场的尽头,“咣”一声落在了对面库房的铁门上,溅起一团火星子后,涂着绿油漆的铁门顿时出现一个露出本色的瘪坑。吓傻了的边长心里嘀咕,****的,团长在边上,你这小子尽给我现眼,正欲发火,团长后着手走过来,好!好!这样的兵才是好样的,我宁愿全团的兵个个都能把弹投到铁门上,天天修铁门。
    该团的投弹纪录经军贺改写后,两年来一直没人能破。
    一个月以后,通知来了。团里的吉普车载着军贺和他的铺盖卷,在一片敲锣打鼓的欢送声中,去了刚组建的军区特种大队。
    刚过四十的军贺因疾病的折磨而明显苍老了。大学四年级的儿子保国爬在军贺的病床前,看着爸爸枯瘦如柴的手臂,心疼地用自己细腻如葱白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一股心酸的泪水夺眶而出,落到军贺枯如树皮的手背上。军贺醒了,看着儿子泪眼勇勇的模样,慈爱地骂道,小子哭什么,我剿菲那阵死了多少回,能活今天已是咱祖上的阴德。军贺的记忆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就率领一个侦察分队进新疆剿匪,打了半年的仗,任务完成的很好,可他却在~—次战斗中,被土匪用大石头击中了肺部落下了病根。剿菲回来后,他因有伤就转业回到了家乡,由一名解放军军官当上了乡干部。
    他回来的次年秋天,正是地里丰收的时候,他迎来了两件他此生最为难忘的事,一件是儿子保国的出生,一件是土地承包到户。爸,你想啥呢?保国看他爸眼睛盯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就问。军贺扭回倒跑的思绪,噢,没想啥。停了停问保国,你毕业分配的事怎样了,有眉目吗?保国一五一十地对爹前,我从小到大都是穿着旧军装过来的高都那会儿,没能上军校留下了遗憾,听说毕业时部队要从大学生中招收干部,我想报个名试试,幸许能圆了您的梦!那样最好。军贺一边背过脸去说着,一边从干涩的眼眶中淌出了几滴清泪。其实他早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活不了几天,但儿子的事一直让他的心高悬着。
    军贺已经吸氧气好几天了。医生把保国他娘叫到外面,心存遗憾地说,癌细胞已严重扩散,怕是活不了几天了。保国娘早已有预感,正犹豫着是不是打个电话叫儿子回来,乡政府的秘书小刘疯颠颠地一手拎着一袋水果,一手举着一封信,刚推开病房的门就冲军贺娘叫上了,保国来信了,怕是有喜事哩!已昏迷了几天的军贺像是服了炅丹妙药,突然间睁开紧闭着的双眼,颤微微地接过保国娘拆开的儿子的信。信上说,爹,您好好的养病吧,我被部队录取了,过几天就去一所闻名的军校报到,等我穿上新军装时再来看您。
    军贺的眼睛半睁着,双手死攥着儿子的信,已经永远的停止了呼吸。两滴泪水从凝固的眼角流下,挂在太阳穴上,透过窗帘的小缝钻进来的一束阳光经泪水的折射,发出晶莹灿烂的光芒。

章节目录

新守林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陈施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陈施豪并收藏新守林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