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 听说他要追查当年往事后,鲁丞相巴巴地上门来,将如今他所查到的资料, 尽数交给了周逊。
    周逊推开门时鲁丞相正撑着伞,站在周府的外面。他伛偻着背,不住地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膝盖, 像是因雨水而犯了风湿。周逊远远看过去,看见他头顶上有几根白发。
    鲁丞相也老了。
    这几个月来,他像是一个做错了事而又不知道该如何弥补的老人一样, 用尽了各种笨拙的方式来对周逊好。前些天他又送来了许多鱼和蟹,说周逊最近忙, 注意身体。前日周逊在户部看账本, 看见总是有些漏风的窗帘被换好了,下人说,是鲁丞相上回看到时命人来换的。
    分明周逊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他说,他想报恩, 然后愧怍于自己曾经的偏见。
    他还收了一个颇有些才华却被兄弟打压的庶子当学生。
    周逊一直很冷漠地觉得自己同鲁丞相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也并不感动于鲁丞相那些所谓的、只属于他的一头热的、只沉浸于他自己的故事里的补偿与愧疚。然而此刻, 他想, 鲁丞相也老了。
    他想到皇上说,希望他更喜欢自己一点,希望他更喜欢这个世界一点。
    故事的确是鲁丞相的故事,但鲁丞相也老了。他没有感动,也不存在原不原谅对方的资格,但他想, 这世上的遗憾已经很多了。如果这样能让鲁丞相开心一些, 也是很好的事情。
    如果能有哪怕一个人多开心一些, 这个世界,也会更加亮堂一些。
    及至从周府离开时,鲁丞相还有些受宠若惊。周逊没想到自己只是请鲁丞相吃了个饭,然后请教了他几个自己其实已经知道的问题,鲁丞相也会这么高兴,就连离开时,背也不再因风湿而弓下。
    周逊看着他的背影想,原来想让一个人开心一些,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他想……自己或许的确可以,多喜欢这个世界一点了。
    几卷档案被放在桌子上,触手灰尘。周逊就坐在这里,将那些案卷,一页页展
    他展开的不只是案卷,不只是林家、周家与叶家的纠葛,更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曾给予他生命的女人的一生,他诞生的最初之由,他人生前十余年所有痛苦绝望与自我厌弃的来源,他所有意外降临的原罪,与他本不受祝福的这一生。
    而他如今因另一个人的祝福,有了勇气去面对它。去面对自己曾经的阴影、如今的敌人。也是他第一次拨开所有的迷雾,去认识他的母亲——鲁丞相的白月光,如今是北魏的“将军”,这个名叫林嫣的女人的一生。
    只有足够了解她,他才能找到她。
    江州林家,是书香世家。林家长女,名嫣,是整个林家的掌上明珠。
    林家乐善好施,在江州城中拥有不少米店药铺,常常周济百姓。林家家主酷爱艺术,不拘一格,因着对艺术的热爱,他交友广泛——甚至广泛过了头。在他眼里,北魏的胡琴与中原的古琴,是同样高华精巧的乐器。他喜欢和任何人交朋友,无论高低贵贱,无论来自中原,又或是来自边陲。
    他相信所有人都是好的,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世界广阔而狭隘。广阔的他,看见北魏绮丽的风光与炫目的壁画之美,狭隘的他,也只盲目在艺术的世界中,他对国境与国家,很迟钝。
    放在太平盛世里,他会是一名很好的艺术家。他适合做一名文人,适合做一名诗人与画家,却唯独不适合去做一名家主。
    因此……
    “林家,确实是收留了当时流落在景国境内的北魏高官,并将重伤的他藏了起来。”
    那名高官具有极高的艺术造诣,可数十年前,他也是北魏最大的特务机关——良坊的坊主,秦良。当初策反沈老头师兄李至玮的人,也是他。
    而重伤他的人,则是沈老头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在追逐这场真相。
    在看见沈老头的名字时,周逊呼吸一窒。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所有的因缘,都已经相互纠缠了起来。一切都不是偶然,而是注定的命运。
    林家家主不知秦良的身份,尽管知道他是北魏人,但他交友的心情蒙蔽了他的双眼。他在看见秦良伤痕累累后,便好心收留、救了他一命。当然,他也曾派人去调查秦良的身份,只是前往调查的人,却被一向与林家不睦的叶家所买通了。
    ——甚至当初秦良认识林家家主,也是由叶家所介绍的。
    叶家垂涎林家的家产许久,又承诺周家,要与周家结为姻亲,共同分割这块大肥肉。于是事情,就这么成了。
    秦知州从林家搜出来的不只是已经提前接到消息逃走的、秦良遗留下来的物品,还有由叶家所伪造的,与北魏私通的书信。秦知州那时还只是当时的知州的副手,他急于获得一样政绩,兼当地两大家族的认可,而林家清高惯了,因此,他也以极快的速度,定下了最重的刑罚。
    于是墙倒众人推,林家大哥一家家下跪去求,而昔日里曾蒙受林家恩泽的人家们,各个门户紧闭。曾接受林家施粥施药的老百姓,也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而他的母亲,林嫣,也是在这时被小轿抬进了周家。
    周逊闭上眼睛,他闻到当年的血腥味,与在那之后更加不堪的许多开端。
    后来的案卷,有些是他从沈老头那里得来的,有些是他从江州那边取来的,有些是他的记忆,有些,则是曾经的江州周府人的供述,然而一切,已经拼凑齐了。
    所有的,真正的真相。
    原来他母亲进周府,不只是因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是因她孤注一掷,想进入周府,以此为最后的筹码,替林家伸冤。
    而他被怀上时,周父曾承诺他母亲,要将她兄长接回江州城。那时他母亲已经不爱他父亲,只将这个孩子作为交换这一切的筹码。可惜随后他母亲便知道了真相,且她的兄长因意外——纯粹的意外,在回来的路上去世,于是……
    她当即便喝下了红花,要杀了这个孩子。
    再然后便是他的出生,他的出生也是血淋淋而被用作交易的筹码的。而后,便是被母亲时而厌恶、时而拥抱的童年——然后——
    原来早在他离开江州,第一次上京时,他母亲,便已经重逢了秦良。
    秦良心中对林家有愧,并对那个聪慧的女孩记忆犹新。在听说周采和王爷、乃至皇帝之间匪夷所思的关系后,他重新和满心仇恨的林嫣,建立了纽带与联系。
    林嫣仇恨恶毒的周府,仇恨白眼狼的百姓,仇恨整个景国,仇恨皇帝与王爷。
    再然后,便是他被陷害,被送进了王府,在那里,他听说一向对他忽冷忽热的母亲,替他拼命磕头,最终被送去了别庄。他曾因此,流泪许久。
    而事实却是,磕头、触怒周母、被送去别庄,不过都是为了那场由山洪所制造的“假死”。
    的确是“假死”,她看见了周采的狠毒,于是决心离开周府,因此导演了这一出故事,并想方设法,说服了秦良。
    再然后,便是“将军”的出世,秦良老了,需要有人替他出面,那人要对他绝对地忠心,不可能有二意,而林嫣则是最好的人选。
    他们曾策划了许多次针对皇帝的刺杀——因着他们对周采和皇帝之间那些故事的了解,然而,都不幸失败了。不过好的地方却是,在林嫣的协助下,打入景国首都、尤其是常被人忽视的女眷圈里的眼线,越来越深。
    当日周逊随沈老头去护国公府上时,所看见的福康公主裙上熟悉的绣花便是林嫣绣的。那时她想办法潜伏到了福康公主身边——因着秦良对沈老头的忌惮,而福康,则是传闻中沈老头的初恋情人。她果然在那里得到了沈老头再度接管缁衣使的消息,只是她没想到,会在那里遇见周逊。
    ——她本以为已经死了的孩子。
    于是关于他母亲的所有故事终于浮出了水面,如果不是荣浩宇的到来导致了变数,那么这真是一场精彩的复仇,整个景国势必被北魏的铁骑所踏过。而如果不是因为荣浩宇的到来,让周逊活了下来。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发现,“将军”的真面目。
    这是个很精彩的故事,只是故事里,没有他。
    从头到尾,他都是不该出现在那个精彩故事里的那个人。他的出生是耻辱,他的死亡毫无意义——或许他唯一做到的一件值得被写入这个故事的事,便是他在听闻她的“死讯”后,拿起刀,发了疯,要刺杀皇帝,带着整个周家下地狱。
    就好像一个自作多情的笑话。
    可周逊的神情却只是淡淡的,很平静。他听见自己派去江州的下人回来,道:“大人,如今周家余孽和叶家已经尽数下狱,只是参与过当年林家那些事的人,都已经因各种意外而死。如今唯几还活着的,只有几个人。”
    “有哪些人?”
    “周母,周采,周婉婉,和叶家族长。叶家族长原本也是要死的,逃了出去,被我们抓住了。周母和周婉婉如今是跟着北魏的康王。而周采,前日被运了回来。”
    “好,把叶家族长和周采,严密监视起来。”
    “是。”
    北魏的战线节节败退,如今剩下的这群疯狂的间谍,留在京城,会为了让战争翻盘去做什么,根本无法预料——周逊听说,去年的冬天很冷,北魏冻死了不少牛马,如果不能从景国抢夺到足以让他们盆满钵满的一切,他们很难熬过今年的冬天。
    案卷上,他们曾组织、火烧、刺杀的一切,都让他心惊。他绝不可能让他们继续存在。
    周逊独自离开了房间,他站在御书房外间,听着里面皇上的声音。
    “……很多孤儿?把那些无人照料的孤儿……建个育婴堂吧。那些牺牲的士卒们的子女,也要好好照顾。”
    “……”
    “……白磷?不,不行,不能用。”
    “……”
    在一切结束后,周逊走进御书房里。皇帝坐在椅子后,把一本书放在脑袋上,看着天空。
    他的神情里颇有些茫然,周逊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我今天去看见了。”皇帝呆呆地道,“受伤的、残疾的士卒们回京了,我看见他们了。我才知道,人的骨头、人的血和肉,是那个样子的。”
    这些话是他不可能和外人去说的,任何人听见这样的话,都只会把他当做神经病——因为他本该是个古代的帝王。而这个时代,只有周逊,能握住他的手,去听他的声音了。
    “以前我看那些小说,穿越者到了古代,当了皇帝,都要攻城略地,统一版图的。我那时,也觉得那是绝对应该的,打下朝鲜,打下东瀛,征伐西伯利亚,统一欧罗巴……所以我一来,我就制造各种兵器,各种大炮,说是为了自保,可我也做过用它们征伐天下的梦。可你听过负伤的士卒们的惨叫声么?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都在对我哭,因为我是皇帝,是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子民……”
    “这是很正常的事,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周逊握住他的手,他坚定地看着皇帝,冷声道,“是北魏先出的手,即使皇位上的那个人不是你,而是其他人,这场战争也一定会发生。而你的存在,至少让更少的人,死亡了。”
    “……不,不是这样的。”
    皇帝突然用一种极为压抑的声音说着。周逊从来没有听见他这样痛苦过。
    “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群战俘——那群战俘,是当初在云州奸淫掳掠的那群士兵,还有他们的将领——戾将军的亲卫,他杀了二十多个人,也是被内阁选出来的,最好的杀一儆百的人选。所以,我应该当着所有士兵的面,下令杀了他们,然后尤其将那个将领的脑袋,装进盒子里,送去北魏。他们是敌人,杀死他们应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可当我看见他们死亡时,我原本应该痛恨他们,可回过头来,我却……我没办法忘记那些眼睛……”
    “他们原本就该死。”周逊道,“如果你……就让我去。”
    “我知道他们该死,但,还有白磷,明明可以这样来威胁他们投降,我知道的,就像他们向西洲投放疫病。我可以派人,到北魏的城市去,把那些研制出来的,用白磷做的炸弹,投放到他们的官府里面去。我知道那些东西的作用机理,它们会烧掉一切,一直不停,沾到人的身上就会继续燃烧,直到把人烧成骨头架子。这是绝对的恐怖,我知道我只要这么做一次,他们就会恐惧到投降。”皇帝的瞳孔微微缩小了,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山谷里有这样的东西的,可以做到的,可我没办法,这种反人类的东西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而我怎么能保证那些被我烧死的人里面,都是值得被杀的、杀了他们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坏人?如果有平民呢?我只能看着他们继续打下去……可那些小说里,影视剧里,史书里,那些人都是那么杀伐果断,我……”
    周逊静静地看着皇帝,许久之后,他突然狠狠地扇了皇帝一个耳光!
    皇帝张着嘴,卡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他像是瞬间被打醒了。
    周逊俯下身去,抱住了他。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白痴。”周逊低低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已经很果断了。你没有投降,没有绥靖,你给万将军他们最好的装备,他们都在奋战。你不是什么话本子里的主角,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很……”
    “善良,仁慈。你觉得这是一件很坏的事吗?不,你爱你的子民,爱所有的百姓,所以你才觉得对他们愧疚。可是如果不是这样……”
    你就不是你了。
    你不会有那些让人心动的,闪闪发光的梦想。你让我看见了另一个时代,也会让更多人看见那个时代。
    而你,也不可能制造更多的奇迹。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皇帝的声音:“你不会觉得我,很垃圾吧?”
    周逊摇摇头。
    “你会同情他们,你不会视人命如草芥——即使你明明有那样恐怖的力量。”周逊说,“你比那些杀伐果断,更勇敢。我们已经在胜利了,不需要那些多余的东西了。”
    皇帝许久之后,“嗯”了一声。
    “我想好了。”皇帝道,“我来这里,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起来,所以……”
    他又抓了抓脑袋:“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但我一定会想办法!嗐!不过现在……”
    “凡是侵略咱们的,都得死!至于城,只要人在,拆了重建就是了,正好!改改下水道,别让云州都是螺蛳粉的味道!”皇帝又精神百倍了起来,“冲!”
    周逊看着他,也笑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的脸疼不疼?”
    他用自己的手背去摸皇上的脸,结果皇上瞬间精神百倍,抓住他的手道:“很疼。”
    “额……我让何太医来……”周逊有些傻眼了,还很愧疚。
    “没事,让我打回来就行了。”皇帝突然挑了挑眉,“不过不打你的脸,打你的屁股。”
    周逊:……
    ……
    离开御书房后,他对身边的黑衣人道:“去看看叶家族长,让他做我们的饵。”
    “周采前日也回了京城……”
    周逊歪了歪头,沉吟片刻,突然道:“给他寻个逃跑的机会。然后,跟着他。”
    “主子!”
    “然后把消息传到康王那里,康王会想办法求人去寻周采的。”周逊轻描淡写道,“要感谢他是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奇葩。”
    黑衣人退下了。
    直到黑衣人走后,一直跟在周逊身侧的,沈老头的副手,才神色复杂地看向周逊:“其实我原以为,你不会……”
    “不会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如此的……果断。”
    周逊静了一会儿,他看着天边的夜色,道:“我的确很恨周家与周采,可那些普通的百姓……他们不该死。景国,是所有百姓居住的地方。而我目前,只要做好这一件事,就够了。”
    他看向自己的掌心。
    “只是不知道,叶家的族长,和周采,她会先去找谁呢?”他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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